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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六章 清宮碎夢:一幕畢又一幕起

熊貓書庫    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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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延城下雖然靜寂無聲,但半空卻激蕩著隱隱風雷,那是李肆開口前的萬人呼號,就兩個字:“北伐!”

  居延此時已是北庭大都護府治地,羽林軍、龍騎軍和各族附從軍八萬官兵的大本營,大部分官兵依舊在北海和唐努烏梁海作戰,但輪休和傷病員匯聚起來也有上萬人。

  當李肆來到居延,與大家會面時,官兵們向他們的皇帝道出了最熾熱的心聲:北伐!

  滿清低頭,修約三十二條的消息已傳遍全國,官兵們都知道了,但滿清這姿態絲毫不能壓下他們心中的怒火。

  這萬人赤潮里,肩扛龍紋章的高級將領都出身于天王府時代,肩扛金星的郎官們出身于立國時代,扛著銀星銅星的基層軍官則是十年后成長起來的,而絕大部分士兵更是降生于英華之世。

  高級將領們在湖廣、福建和云貴戰敗過康熙,中層軍官們則在長江大決戰里戰敗過雍正,基層軍官和士兵們復陜甘和青海,力敗漠南漠北蒙古,算是打垮了乾隆在西域的統治。

  但這還不夠,滿清還踞中原和燕云之地,統治著數千萬華夏同胞。北伐,復華夏故土,這是浸透到英華武人骨髓的目標,尤其是對圣武會出身的武人來說,這更是他們投身軍旅最崇高的使命,這二十多年步步走來,到眼下的圣道二十年,步履似乎太慢了。

  北海和唐努烏梁海與羅剎人的戰斗不過是小局面,官兵們對奪得最終的勝利毫不懷疑,他們需要更遠大的目標。

  高級將領和老士官們叫得最響亮,他們這些天王府時代的老紅衣,武人生涯即將終結,若不能在有生之年親手締造華夏一統,這將是他們最大的遺憾。

  李肆的回應有些古怪,但官兵們卻絕不會理解為是對這呼聲的不滿,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傾聽他們的皇帝道出下文。

  “靖康恥,尤未血,中流擊楫已千年…兒郎們!你們一腔熱血無處拋灑,我于心有愧!”

  李肆掃視著腳下這片赤潮。面對自己親手締造出來的軍隊時,他才有暢所欲言的快意,轉回話鋒時,連“朕”這個自稱都覺得毫無必要了。

  “我與你們不必虛言,也不必再多解釋為何還不復土,但我能保證,華夏終有一統!你們的每一滴血都會為此而流。你們的每一戰都會讓這一天來得更快!”

  李肆沒有作明確承諾,但官兵們心中的沸火卻漸漸沉淀下來,一個天王府時代出身的老士官高聲喊道:“陛下的劍指向哪里,我們就沖向哪里!”

  萬人高呼響應,漸漸匯聚為一句話:“我們就是陛下手中的劍——”

  李肆展臂,長劍指向某處:“既如此,兒郎們,敵人就在那里!在復中原之前。我們先犁庭掃穴,復了漢唐故地!”

  劍尖所指正是西域,從西安趕來的吳崖。從北海前線回來的張漢皖兩位上將,從唐努烏梁海前線回來的方堂恒、王堂合,從江南來的何孟風,從湖廣來的貝銘基、謝定北、陳庭之,從朝鮮回來的韓再興等中將,人人臉上洋溢著喜氣。

  在他們身后,龍高山、格桑頓珠、小策凌以及青海、漠北漠南蒙古等族的大群少將也都喜笑顏開,日本薩摩藩的高橋義廉也一身紅衣,肩扛雙龍紋章,混在少將堆里。如置身云間般幸福地微笑著。

  讓將軍們興奮的是李肆剛剛定下的決心,戰爭,全面戰爭。

  李肆翻攪起國中北伐聲潮,滿清雖以三十二條安撫了國人之心,英華軍心卻依舊沸騰不止,為此李肆就需要另找一個目標。不僅是安軍心,也是預熱英華的戰爭機器。

  羅剎人不是合適的敵手,至少現在不是,唐努烏梁海和北海的戰斗受限于補給,規模都不大,羅剎人還沒有定下決心,投入主力跟賽里斯人全面爭奪西伯利亞。而西洋之戰的主力是海軍,海軍勝則全局勝,無法推動陸軍充分預熱。

  環顧英華陸境,也就只有西域,只有噶爾丹策零的準噶爾汗國。花費三到五年,以舉國之力滅掉準噶爾,之后再著手復中原,這也是早前所定“由西向東”國策的延續。

  準噶爾終究是一個強大的汗國,人丁數百萬,能起至少十萬接近“現代化”的軍隊。三到五年就要滅準噶爾,似乎有些狂妄。但在李肆看來,跟準噶爾之間只是軍事對決,其他因素牽扯較少,三年稍急,五年又稍遲。

  李肆此舉不是臨時起意,羅堂遠的軍情司已經為此準備了數年,除了已加入英華的小策凌部,準噶爾內部也安下了若干棋子,從西安起始的補給線也延伸到了沙洲,政治和軍事兩面都有了相當基礎。

  初看起來,噶爾丹策零似乎是遭了無妄之災,幾年前雙方還攜手共謀青海和蒙古,現在英華轉眼就翻了臉。

  可噶爾丹策零卻不是完全無辜的,之前劉興純和甘鳳池借西安行刺案將西安江湖大起底,居然真撈出了噶爾丹策零的密諜團。噶爾丹策零是個梟雄,對英華懷足了警惕之心,親信部下小策凌投奔英華,身邊的大策凌也對英華抱有好感,要說他沒一點芥蒂,為此作些防備,那簡直對不起他的野心和智商。

  但他作得明顯太多了,在西安駐下密諜團,嘗試著跟岳鐘琪,跟恂親王聯絡,謀劃攜手共防英華,這已是過界。岳鐘琪和恂親王都沒作正面回應,顯然是懼怕英華以此為把柄下狠手。

  噶爾丹策零不得不走得更遠,跟準噶爾的宿敵羅剎人謀和。在他看來,羅剎人還隔著哈薩克人等一大堆中亞族群,離得太遠,不太可能入主西域,而英華則視西域為必爭的故地,他的妹夫圣道皇帝野心熏天,四處擴張,絕不會落下西域。因此…英華對準噶爾的威脅勝過羅剎人,是真正的生死之敵。

  西安行刺案后,噶爾丹策零都顧不得跟英華交涉。澄清自己的嫌疑,反而積極與羅剎人交涉,同時在國中緊急備戰,這已是主動掀開了戰爭的幕布。

  準噶爾的備戰更帶著雙重目的。如果英華要北伐。那就是準噶爾唯一的機會了。等英華干掉滿清,再回頭來對付準噶爾,準噶爾絕無勝機。因此借英華北伐,在背后捅刀子,爭取打出一個和平,準噶爾還能生存下去。

  如果英華不北伐…英雄所見略同,噶爾丹策零用膝蓋想都能明白。準噶爾現在就將面臨滅頂之災,當然更得備戰了。

  “西域!西域!”

  居延堡的呼聲綿延不絕,宣告了又一場大戰的開幕。

  官兵們熱血沸騰時,居延堡里召開的前線總帥部會議上,將領們也爭得面紅耳赤。

  爭誰統帥西征大軍,爭哪些部隊參與西征,每一項決定都會關聯無上的榮耀和如山的利益,即便是再好的交情。人人都不留情面。吳崖以西域大都護之職統帥此戰已是共識,但在他之下還要分若干路都督,不管是將領人選還是軍師配屬。都得爭上一番。

  等眾人吵得累了,李肆才道:“此戰雖是滅國,也重在練兵,不僅是練武人,也是練本國兵事,因此…”

  掃視氣喘如牛的將領們,李肆微微笑道:“此戰,人人有份。”

  眾人呆住,人人有份?這是怎么個打法?

  總帥部軍務總長范晉也到了,重批戎裝。授銜為上將,封車騎將軍,他舉手示意,參謀嘩啦展開一張碩大地圖。地圖上,兩條粗線貫穿西域,再分出若干條細線。最后匯聚在中亞。

  范晉沉聲道:“修路建堡,步步為營,輪番上陣,逼壓準噶爾的活動空間,逼噶爾丹策零與我大軍會戰!”

  這是堂堂正正之姿,要以絕對優勢的兵力、物力和財力壓垮敵人,當然,這也是成本最高昂的選擇。

  張漢皖皺眉道:“這意味著每年至少要增兩三千萬的預算,西洋還在打,錢從哪里來?”

  范晉用教鞭點點這張西域地圖的東北方:“當然是從這里來…”

  眾將默然,哪里?滿清唄。滿清有賠款,還得讓海關,即便沒有兩千萬,千萬總是有的,有了這一半,另一半就好找了。想想滿清出錢,準噶爾挨刀子,大家都覺得有一種暢快得要內傷的笑意,當著皇帝的面不敢太放肆,只好面無表情了。

  吳崖皺眉道:“滿清雖俯首,可隱患還不少,岳鐘琪那股人馬收縮到了潼關,還不知要如何料理…”

  范晉道:“那是陳相的事了,魔頭你就安心統領西域戰事吧,西域大都護府也會遷到沙洲,未來再向西移。”

  陳相就是陳萬策,盡管現在政事堂只有一位宰相,但大家依舊習慣地稱相,比如計司使就被稱為計相,樞密院知政被稱為樞相。陳萬策的都御史只是個兼職,他已被委任為“南北事務署總辦”這個隸屬中廷的編外部門,將統籌復華夏故土的軍政事務,岳鐘琪的事已歸陳萬策管。

  想到滅準噶爾后,就將迎來復土之戰,眾將心中燒得滋滋作響。

  吳崖再道:“三十二條亮明了滿清的尾巴,岳鐘琪還當自己是個漢人的話,怎么也不該再執迷不悟了吧。”

  潼關,寧遠大將軍行轅,岳鐘琪的書案上堆滿了報紙。

  已年過五旬的岳鐘琪原本一直不顯老,此刻卻佝僂著身軀,埋在椅子里,雙手掩面,不知是在為大清,還是在為自己而哀。

  其實在十年前,湖廣之敗后,他就對大清失了幻想,但總覺得自己跟大清還有大義相連,一直以忠義激勵自己,在西安咬牙堅持,西安敗了,收拾殘兵在商同二州堅持。恂親王交代行刺之事時,他也全力執行,沒有一絲懈怠。

  可西安行刺案敗落后,圣道皇帝借機發揮,大清朝廷竟然被這一股風就吹塌了,淳太妃走上前臺,成了慈淳太后,乾隆被廢,恂親王被縛送英華。

  這都還不足以讓岳鐘琪崩潰,即便三十二條里所列的樁樁恥辱,以及慈淳太后要以棟梁穩國。繼續茍延殘喘,他都覺得這是無奈之舉。

  可三十二條里,他岳鐘琪成了罪人,盡管這也是無奈的代價。可落到自己身上,沒一絲憤懣之心,那他岳鐘琪就不是人了。

  岳鐘琪明白,朝堂放出這風聲,也是在給他機會,逼他自己了斷,不管是投向英華。還是潛藏下來,乃至自殺盡忠,反正不敢強逼著他作什么選擇。畢竟他手里還握著幾萬兵,帶了多年,自然更聽他的話。逼得他鼓搗出什么亂子,壞了南北和局,這絕不是朝堂所愿。

  已升為軍機大臣的訥親之前還跟自己商量行刺事,現在則縮在幾百里外。坐等自己做出選擇,就是怕自己怒而自立,拿他祭了旗。

  但自己到底該怎么選擇呢?背著大清的忠義一輩子。到了最后關頭,卻是大清逼自己丟掉這忠義?

  岳鐘琪又朝書案另一側的腰刀和短銃瞄去,不過是一死而已…這本是他的選擇,但他猶豫過多次,卻始終沒下定決心。人死留名,他這一死,到底留的是什么名?伯夷叔齊?大清還在啊,而且絕不會給自己牌匾。

  至于投南蠻…

  正沉吟時,一人開口,岳鐘琪才發覺有人進屋。

  “爹…五叔來了…”

  是兒子岳靖忠。十年前被英華所捕,乾隆即位,南北簽署和平協定后,被放了回來,人沒事,心卻變了。一直要岳鐘琪南投,岳鐘琪沒理會,但也舍不得責罰兒子,就一直帶在身邊。

  此時細想,或許西安行刺案,還是自己這兒子向南蠻透的風,可岳鐘琪卻興不起追責之心,只怪自己行事不密。

  “要我跟那小兒稱兄道弟么?請他回去吧!”

  岳靖忠口里的五叔正是岳超龍的兒子岳勝麟,親自來潼關見他,自然是要說降。這十年來,岳鐘琪跟岳超龍一直是當面對敵,逼壓商同兩州的勝捷軍都統制正是岳超龍。

  岳靖忠噗通一聲跪下了:“爹,就算不為您自己著想,跟著您這幾萬兒郎,也總得給他們一個去處吧!”

  岳鐘琪冷哼道:“正因此事,我才絕不南投!跟著我的兒郎都跟南蠻有生死之仇,南蠻抓了他們,必要投到南洋為奴,與其如此,不如一死!”

  似乎也是在說自己的心聲,話語格外堅決。

  岳靖忠道:“五叔說了,到時這些兄弟都可安置在居延,或者是西域,即便有工期,也不是南洋那種工奴,都要分田的。”

  見岳鐘琪面色微動,岳靖忠哭求道:“爹,都是漢人,何苦再自相殘殺?

  岳鐘琪詫異:“西域?”

  岳靖忠點頭道:“五叔透了。風,圣道要興兵進西域,恢復漢唐故地!他和叔爺都會轉戰西域!”

  岳鐘琪神色迷惘,恢復漢唐故地,好大的功業…他內心一陣絞痛,為何自己不能縱馬馳騁,自己也是漢人啊。

  不止自己是漢人,中原和燕云之地還有幾千萬漢人,圣道沒先去復故土,反而直取西域,到底是居心叵測,還是婦人之仁?

  回想這十多年與英華相抗的經歷,岳鐘琪忽然覺得,圣道怕還是后者居多,他不愿漢人自相殘殺,寧愿先外后內,徐徐圖之,先變人心,再收其土,江南不就是這樣嗎?

  再比較滿清,朝堂剛剛丟出來的棟梁論,岳鐘琪就覺惡心欲嘔,真要為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國家徇死?

  岳靖忠還在哭拜著,岳鐘琪長嘆一聲,起身扶起了兒子:“讓你五叔進來吧,我想聽聽,出了兒郎之外,他要買我,還帶了什么價碼。”

  圣道二十年三月,岳鐘琪率六萬殘兵和十余萬家眷在潼關投降,圣道在居延堡發布《討準噶爾詔》,稱準噶爾乃西安行刺案主謀,將興兵五十萬西征,滅準噶爾一國。

  四月,《英清和平協定增約》在北京簽署,史稱《北京條約》,原本喧囂正起的南北大戰風潮也漸漸消散,大清茍延殘喘,英華則將目光投向了西方。一陸一海,英華正以舉國之力西進。

  太湖洞庭東山下一處庭院里,坐在輪椅上的老者伏案疾書,他臉上滿是憤恨之色,下筆更如刀一般凌厲,嘴里還不絕地念著:“死女人!死女人!”

  腳步聲響起,直到近了身邊,老者才醒覺,轉頭一看,頓時呆住了。

  來人有兩個,一個年輕一個老。

  年輕的瞠目結舌,哆嗦著身子,噗通跪倒在地,嘶聲道:“阿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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