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八百一十六章東洲記:炎黃之路 風雪越來越大,探險隊按照預定計劃,在浦州過冬。蔡新等人也都忙著研究東洲資料,再不去理會生番問題,畢竟“萬年親戚”的策略已經破滅,盡管文人臉厚,但這事本就只是閑來一筆,把它當了真,再繼續自打自臉,那不是臉皮厚,是腦子沒溝回。
蔡新等人默然認輸,羅五桂也就大人有大量,沒在面上譏諷他們,應范四海所請,研究起越冬天門擴城的城防問題,忙著忙著,生番的事也就拋在了腦后。
就范四海還掛在心上,這個部族的余眾還在外面晃悠,得盡早處理了俘虜,震懾住他們,否則一冬難安。
王臨的反對早有預料,可范四海沒料到,范六溪也反對。
“他們還是能聽懂人話的,而且稟性單純…”
范六溪的話讓范四海更難理解,十七不就是死在他們手上的嗎?你不是一定要報十七的仇嗎?
關于這個問題,范六溪回憶起自己跟狂狼的一次對話,過程很艱辛,他的回憶也是經過加工整理的。
對話源自狂狼和族人被要求洗浴,有熱騰騰的水,他們也樂于接受,但看管者還要他們拆去頭飾,用什么皂膏洗頭發,他們就產生了極大的抵觸情緒,為此差點發生了流血沖突。
祭祀王臨趕來勸撫,用了一番諸如“塵世污垢藏著毒蠱,頭發更是不容易清理的地方,必須經常梳洗”的道理,再加上顯微鏡里的親眼目睹,才讓他們乖乖順從了。
范六溪趕來時,見到洗白白的狂狼頭頂那根小辮子,有了很不好的聯想。問他為什么要留這種辮子。
“如果戰敗的話,方便敵人割走頭皮。如果你要殺我。記得殺我之后,抓住這根辮子,剝掉我的頭皮。”
狂狼的回答讓范六溪不寒而栗,剝頭皮?果然是野蠻的生番。不過…剝就剝吧,為什么自己還要作好被別人剝頭皮的準備?1
狂狼當時看他的眼神很是不屑:“這是戰士的榮譽。當你戰勝敵人時,你就有權從敵人身上拿到榮譽,當你失敗時。你也要交出你的榮譽。這不僅是尊重敵人,也是守護自己身為戰士的榮譽。”
搞明白了這小辮子跟滿人的來歷不同,范六溪心里好受了一些,他皺眉道:“哪有那么麻煩,直接砍頭就得了。”
狂狼弄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旁邊退了一下。畏懼而又憤怒地道:“真是野蠻!”
按照狂狼的說法,這片大地上的人都講究全尸。都認為靈魂跟身體是有關的,砍頭就直接斷了靈魂,是對“大地法則”的踐踏和侮辱。2
狂狼接著向范六溪提出了控訴:“去年你們殺死了我的族人,卻沒有剝掉他們的頭皮,就連我的兄弟,我都不能用戰士的禮節給他下葬。你們說是我們的親人,我根本就不信!”
范六溪被搞懵了,對狂狼來說,殺了他兄弟這事不算什么,殺了人卻不剝頭皮反而讓他憤怒?
狂狼接著道:“在這片大地上,死不過是回歸先祖之靈,戰死是每一個戰士的歸宿,你們打敗了我兄弟,殺死了他,這是他的歸宿,但是你們卻沒有尊重他!”
范六溪沉默了,他不僅覺得自己對狂狼的仇怨已經消解了大半,還覺得狂狼這說法份外熟悉。拋開剝頭皮這樁野蠻行徑,從古老的一面看,似乎接近于上古先秦時代的武士之道,從今世的一面看,又何嘗不是英華“天職論”應于武人的精神?
范六溪忽然覺得,東洲生番,至少是狂狼這樣的人,說不定還真是“黎人”。
兒子態度驟然轉變,范四海卻不怎么樂意,他是功利主義者,之前推動“萬年親戚論”是為現實考慮,現在力主殺了俘虜,震懾余眾,也是為現實考慮。而范六溪之前對生番強硬,現在又“軟弱”,卻都是感情用事。
范六溪很固執,也許是被狂狼那些話里所蘊的武士之道所震動,也許是覺得自己跟狂狼的個人仇怨已經兩相抵消,總之他不愿就這么殺了狂狼。
范四海也現實地妥協了:“好吧…再給些時日,至少得讓他們認同我們是一類人,愿意服華夏王化。”
同一類人是可能的,同一個祖先,卻絕不可能。
狂狼一點也不領情,他只覺得這說法份外可笑,對他來說,“祖先”是族人的靈魂之源,這不是道理能說得明白的事。
在這事上,祭祀王臨擺事實,講道理,都毫無成效,王臨自然意識不到,對“黎人”而言,這事根本就不是能用邏輯實證探討的話題。就如跟公教信徒說,根據歷史考證,耶穌并沒復活過,信徒壓根不會理會你,只會覺得你用凡人的手段去追究神跡格外可笑。
但狂狼也揣著一絲疑惑,他也想搞明白,這些自稱“華人”的人,到底是怎樣的同類。
因此,他提要求說,希望看看華人“神廟”里“祖先的樣子”。狂狼這個部族“祖先的樣子”是狼,他們認為祖先的靈魂跟狼是一體的。
王臨不僅同意了,還搬出全副手段,什么天曲,什么燭光,用上最好的熏香,還打磨了“天位”,清洗了媽祖娘娘和盤娘娘兩尊神像,就指望靠這些感官手段懾服狂狼。
狂狼等人置身天廟,的確是涕淚縱橫,但他卻得出了結論:“你們跟白人沒什么差別,你們來自遙遠的世界,握著強大的力量,你們背后有更強大的神明。”
白人傳教士在東洲已經活動了很多年,有些東西已為“黎人”所共知,狂狼自然了解一些。聽他這么說,王臨就覺自己的一番辛勞終究是白費。盡管狂狼已經吐露出愿意跟華人結盟的意思,從某種程度上看已算是成功,可對王臨來說,狂狼把華人跟白人視若一類。就是徹底的失敗。
當狂狼好奇地翻開天廟里大號的繪本圣經時,事情有了轉機。
“這些…是你們祖先的文字?”
他指著繪本圣經里所繪的符號問。這些符號包羅了最早的象形文字。再到甲骨文、金文。此時國中考古已是單獨一門學問,甲骨文已為國人所知。這些新發現不僅進一步沖垮了儒家經典的話語霸權,也迎合了國人渴求重新審視自身歷史的成長之心。
“這…就是你們祖先的樣子?”
接著狂狼發現了一個圖騰,盡管形象不斷有所變化。但大體是一致的:蛇身、獸腿、鷹爪、馬首、魚尾、鹿角、魚鱗,看起來紛繁復雜。融在一起卻份外威嚴。
“龍?”
狂狼重復著這個陌生的字,然后在龍的形象里找到了熟悉的部分,尖牙利齒的龍頭怎么會是馬首呢。絕對是狼頭。只是嘴巴長了點而已…
再想到一直在營寨里飄揚的雙身團龍旗,狂狼的心神被一股浩瀚之力猛然壓住,這力量穿越了萬里空間,萬年歲月,把他的靈魂帶銜起,帶到了自己祖宗之靈身邊。然后…這龍跟自己的祖宗之靈,族里一直懸掛著的狼頭融在了一起。
這些“華人”也在祭祀先祖。他們還給最尊敬的族人立了雕像,供為“先知”,而他們也認為,自己跟先祖是一體的,死后會重返先祖。
雖然還有太多的不同,比如他們居然尊奉女子,比如他們作事的手段更像白人,但他們的靈魂之道跟自己一族還真是相像。
看人第一是看靈魂,第二是看膚色,第三才是看手段,既然第一第二都有淵源…
狂狼忽然覺得,自己跟華人,還真有可能是同一個祖先。
“生番狡詐,絕不可輕信!”
不管是閱歷超人的范四海,還是學識淵博的桑居九,以及羅五桂等人,都視狂狼的轉變為投機。華夏中洲的夷狄不都如此么?當心性不再固守于族群傳承時,就被極端現實的功利之心占住,別說同一個祖先,讓他心悅誠服地喊爹爹爺爺,他都毫無心理障礙。
因此除了范六溪和王臨,其他人都反對接納狂狼部族,包括蔡新本人。讓他們不信任狂狼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抓到了幾個在附近游弋的狂狼族人,對方供說糧食將絕,族群正面臨生存危機。即便是蔡新,也已頭腦清醒,覺得讓這支可能威脅浦州的部族徹底消亡更符合利益,畢竟華人在浦州根基還不牢,而狂狼部族將近千人。
雪下得更大時,狂狼也意識到了自己族人的危機,哭求王臨和范六溪能施以援手,而兩人也都只能哀聲長嘆。
于是浦州也面臨危機了,狂狼的族人在天門南面聚眾呼號,不僅為他們的族長,也為他們的生存。這支勇悍的科曼奇人不惜以滅族為代價,去爭取那一絲渺茫機會。
就在范四海決意用上羅五桂的力量,徹底鏟除這支部族時,北面海灣處的烽燧臺飄起了濃濃黑煙。
“鄧亮,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爺在罰咱們?”
“怎么說?”
“是咱們在海對面的哨樓上看到了羅將軍的船隊,是咱們在最南面的烽燧臺發現了生番,這一次,咱們轉到北面,結果又是咱們…”
“這不是老天爺在罰咱們,這是老天爺讓咱們來這人世一趟的天職,老天爺定好了,要讓咱們警示親人。”
“你這么說我就安心了,好吧,是咱們盡天職的時候了。”
北面海灣的烽燧臺上,范宇和鄧亮嘮叨過之后,舉起了火槍,北面大批人群正踏過雪面,朝烽燧臺涌來。
自烽燧臺傳來的槍聲響了小半個時辰,然后寂靜下來,浦州鄉尉范崇恩痛苦地閉眼,知道兩名守衛已經殉難。
“不是我的族人,是海邊人!”
狂狼被提到公所衙門審訊,他頓時作出了判斷。
范六溪暗道報復終于來了,早前他殺了一百多北面生番,對方估計傾族南下,要討回公道。
“海邊人也是我們的仇人,讓我們也去!”
狂狼提出了要求,眾人把目光集中在了范氏父子身上。
范四海看住兒子:“如果這一戰能證明他們的誠意。也未嘗不可。”
范六溪點頭道:“我會看住他們。”
大批人馬乘船越過海峽,皮靴和赤足一同踏上對岸的雪面。之后槍聲和喊殺聲響成一片。番語的呼號在敵我兩面沸騰。
天色早早垂下灰幕,來犯的“海邊人”不僅遭遇華人的火槍和刺刀,還遭遇科曼奇人的斧頭、弓箭和梭鏢。他們毫無抵抗之力,很快被盡數殲滅。
看著狂狼腰間掛著的一串小辮子。辮子底端還掛著血淋淋的頭皮,范六溪眼角抽搐。而當談到俘虜的“海邊人”該如何處置時,狂狼淡然的問答更讓范六溪有些難以接受。
狂狼問:“你們之前作了什么,讓他們一族人都來報復?”
殺男人。女。范六溪如實回答。這支“海邊人”不僅來了三四百男人,后面還跟著四五百婦孺,此刻自然都成了階下之囚。
狂狼再問:“那剩下的人會怎么解決?”
范六溪還是如實回答,壯男殺了,婦孺留下。此時他的心境也變了,即便海邊人跟狂狼不同。但他也不再視生番如畜牲。
狂狼卻道:“女人可以留下,男人。不管是小的還是老的,都該殺掉。”
見范六溪驚訝,他繼續道:“這是滅族的戰斗,失敗的一方只要有一個男人活著,他都能繼承這一族的名字,一輩子想方設法報仇。我們的戰爭就是這樣,只是爭草地爭牛馬的時候,我們都會尊重敵人的女人和小孩,敵人的榮譽,可滅族的戰斗就不在乎這些了。他們既然把族人都帶來了,肯定也作好了準備。你殺他們的男人時,不會有人反抗,他們已經清楚這樣的結局。”
范六溪心說你當然樂于見到自己的仇人被滅族,所以推著我們下狠手吧。
狂狼淡淡道:“其實我們一族也作好了準備,如果你們還是不相信我,我的族人只好發動攻擊,我們肯定也會失敗。到那時你要殺光我們一族的男人,也不會有人反抗。對了,我覺得…我們算是朋友,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希望你能收下我的妻子。”
范六溪瞠目,狂狼繼續道:“她還有兩個妹妹,你也要收下。按照我們的傳統,她們必須在我妻子懷孕的時候,代替她姐姐服侍我。”
看著狂狼述說此事的淡然,范六溪知道這是真話。丟開什么姐妹同收的綺念,范六溪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悲哀,代入到狂狼,乃至那些“海邊人”一面的悲哀。
“聽說你們也是被白人從南面趕過來的,難道你們就不怨恨我們這些外人搶走了你們的土地?”
范六溪費了很大勁才讓狂狼明白自己的問題,而理解狂狼的回答也費了很大勁。
狂狼說,白人當然怨恨,因為他們引誘族人拋棄先祖之靈,去信他們的神明,白人還自詡文明,視他們為野蠻人,總是在一些事情上指手畫腳,但除此之外,怨恨再不會單獨針對外人或是同族,恨的只是搶奪生存之地的敵人。在這一點上,不管是外人還是同族,都一視同仁。
接著狂狼再道:“你們…不是外人,所以,有可能其他同族,會比恨白人還恨你們。”
范六溪沒有完全明白,只知道狂狼已經開始接受那個什么“萬年親戚論”。
而狂狼也很不理解,華人為什么沒照他的建議,殺掉俘虜里所有男人,甚至都沒殺一個俘虜。
“我們也有我們的傳統,不會隨意屠戮…”
范六溪紅了紅臉,但還是厚著臉皮說出了這話,心中還道,這只是針對你們一族的盤算,要接納你們一族,就得為你們留下敵人,防備而已。
經歷了這一番來往,狂狼一族跟浦州華人終于有了初步的認同,范四海以老謀深算之道,為狂狼一族提供糧食,狂狼一族則提供馬匹,雙方互惠互利,同時容狂狼和一些族人在天門學習,為進一步融合打下基礎。
海邊人則作為另外一股力量,以奴仆之身,在天門南面草草搭起的寨子里安頓下來,之后將充當浦州華人的農奴,走上另一條融合之路。
這依舊是一條血火之路,即便連范六溪,心中都隱隱有一股負疚感,覺得自己是侵掠他族的不義罪人。可看到狂狼等人在天廟里虔誠地叩拜天位,之后還強烈要求在天廟設置一尊野狼雕像時,卻又覺得,這未嘗不是東洲黎人的新生之路。如狂狼所說,東洲黎人,本就走在血火之路上,根本不分內外。
王臨對范六溪所說的話讓他更為震撼:“我們是在重走炎黃之路…”
當狂狼邀請他去自己的帳篷,分享他妻子的姐妹,范六溪確認,這事絕不是未來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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