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六章國法與公道第七百五十六章國法與公道第七百五十六章國法與公道 “小女子有反證!”
公堂上,李香玉抹開淚花,開始回擊。
“這是江寧府衙去年的公費帳薄,江寧府為了遮掩耳目,也用上了私帳,但這上面的來往簽押都是江寧知府秘書和府衙戶科的親筆。私帳已違《英朝政制》,這一點先不說,帳上有進項六千兩是廣州織造公司給的!”
“這是去年十月廣州織造公司的公關費帳目,清清楚楚寫著,先給了江寧知府六千兩,再給我爺爺三千兩。江寧府是十二天后收下,我爺爺那是半月后才收下,為什么?因為我爺爺拒收!不知道是廣州織造公司,還是江寧府出面逼壓,我爺爺才被迫收下。”
“這是上元、吳縣、陽湖等縣典史和命案地巡檢的文報副本,江寧府對上元是發令,對其他縣是求協,要求縣刑房鄉刑曹繼續深挖白蓮教匪,其他事務先上報,延后查辦。這行文是在十一月月中發出,而你們的證據卻說,我爺爺的家仆是在十一月月末行賄按察使,請求官府遮掩,難道官府還未卜先知?”
隨著李香玉一份份證據搬出來,眾人都心神搖曳,案情都還是其次,居然能搞來官府和工商的私帳和內部行文,李香玉背后的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
“多半是慧妃娘娘的神通局在幫忙,他們本就在辦官府和工商的帳目審計生意,查賬不過小事一樁。至于內部行文,恐怕也是賢妃娘娘在撐腰,讓官府不敢遮掩。”
有懂行的這么一說,眾人恍然,難怪…兩位皇妃的力量,法司看來也是難以招架。
“小女子還有人證!就是廣州織造公司江南分部的大掌柜!他親口供述,是他牽線江寧知府、江南行營按察署,接著才找到我爺爺。那些脅迫織戶的地痞游手,都是廣州織造公司在江南的商代所雇!”
李香玉終于砸下了王牌。不僅宋子杰臉色慘白,杭世駿等法官也胸口憋悶。
狠,太狠了!居然直中命門,把這一案的真正罪魁挖了出來,而且那罪魁居然還認了罪,沒得說,肯定是賢妃娘娘跟慧妃娘娘聯手,皇帝袖手旁觀的結果。
這一案其實沒那么復雜。主兇其實就是廣州織造公司,江寧知府不過是幫襯,江南按察使收了銀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李煦是工商和官府扯出來的擋箭牌。那些織戶確實欠李煦的錢,可那些錢都是李煦在任舊清蘇州江寧織造時,私人所辦織造行的款項。欠款是公私混淆在一起,英華復江南后,李煦哪有那個膽子再去催要,卻被嶺南工商借來壓榨江南織戶。
江寧府和江南行營按察署之所以搭手幫廣州織造,銀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跟公務有關。兩方都扛著江南乃至嶺南各界要求清算江南旗人的壓力,江南變亂。三將軍所屬旗營撤走,可在江南還有好幾千旗人眷屬不愿北歸,以江寧最為集中,依舊還擁有諸多產業。
光復江南后,漢人雖未對這些旗人有什么出格的報復行為,心中卻總郁積著不滿。皇帝在揚州公祭前明殉國者,更推高了這股情緒。不是白蓮教之亂驟顯。說不定在江寧還會出現“滅旗運動”。
以桂真為首的歸化旗人已用鮮血證明了忠誠,朝廷自然不能容許這種矛盾滋長。而且江南的旗人都是漢軍旗人,在英華收復江南時無絲毫抵抗,幾乎就是看客,不能仿照以前的旗人戰俘例處置。
只要這些漢軍旗人剪辮入漢籍,老實過日子,那就是英華國民,不能再區別對待。因此江寧府和江南按察使都希望拿李煦開刀。宣泄一下國人情緒。真正要追查此案幕后,oss還是江南行營總管劉興純,他可是親自點了頭,要把案子推到李煦身上的。
這一案雖有吏治和工商貪吝的問題,但根底還是樁政治案。江寧知府和江南按察使都是天王府時代出身的老班底,多半會從輕發落。而廣州織造公司的大東主更是國院的東院事。粵商總會時代就跟英華綁在一起了。若是在嶺南惹出了這些亂子,那還要認真對待,可壓榨的是江南織戶,國中大多數人,甚至不少江南出身的官員和士子,都覺得可以減罪。
現在這樁政治案在公堂之上循法較量,也只有李肆等少數清楚全部背景的幕后人,以及勞倫斯爵士這樣的老外,才會超然于案子之外,無所謂勝負。就算法司敗陣,也揭不開這樁案子的政治真相,自有一套糊墻的措施補上。
可杭世駿等法官卻沒辦法超然,在他們看來,這不僅關系到法司的尊嚴,還關系到整個英華官府的尊嚴。
“我爺爺…是被官府和工商脅迫的受害者!真正的兇手,是官府,是工商!小女子相信,國法會還我爺爺一個公道!”
李香玉尖著小嗓門,道出了真相。
公堂沉寂了好一陣,然后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大多數人臉色都有些不對了。
氣氛驟然轉變,此時大多數人忽然醒悟到一件事,那就是李煦的身份。由李煦,不少人又想到了江南旗人。
之前大家站在法司的對立面,為李香玉助威,那是因為小姑娘叩閽受杖,激起了大家的同情心。都希望她能把案子翻過來,討回她的公道。
可現在李香玉在證據上幾乎已經翻案,大家才回歸到案件本身,李煦是舊清高官,在江南織造業是“淫威”重重,江南數十萬織戶說起他就要咬牙。既痛恨他壓榨自己,又糾結他給織戶分了生意,讓他們還有口飯吃。
再想到李煦是旗人,李香玉這小姑娘也是旗人,在公堂上聲討英華官府,這讓大家的帶入感開始混亂起來。
宋子杰跟堂上杭世駿等法官臉色鐵青,眼色來來回回,反倒讓一些人轉了心思。咱們英華官府,怎能在旗人面前低頭!?脅迫?不直接抄了江南旗人的家,砍了旗人的腦袋,旗人就該叩頭謝恩了。居然還想爭公道,跟咱們漢人平起平坐,享受這一國福利?
門外的站票眾都能聽到里面的聲響,當里面沉寂時,外面也沉默了。
許久之后,曹沾身邊一個估計是作小生意的貨郎猛然喊道:“咱們江南人的公道誰來給!?七八十年前,江南死了好幾千萬人,這公道誰來給!?”
曹沾正要跟此人爭辯。說那是舊清的債,跟眼下江南旗人無關,周圍站票眾卻轟然吶喊出聲,“公道!公道!”
外面的聲響傳進來時。旁聽席上也有了騷動,有人就道:“小姑娘,你爺爺替韃子皇帝賣命幾十年,不知道害了多少人,這公道怎么還?”
李香玉先是茫然,接著小臉漲紅,她很憤怒,今天的庭審難道是清算舊賬嗎?難道就不能就事論事?
可接著這憤怒被一個又一個附和聲沖散,之前本是支持她的人。一個個轉了風向,反而開始聲討她爺爺了。
一股悲哀在心中流轉,李香玉暗道,皇帝陛下,山長娘娘,你們錯了,英華的國法討不來公道。大家都不在意國法的公道。只在意自己心中所持的公道。
勞倫斯爵士也是嘆氣搖頭,覺得這個“大陪審團”毫無理性,更沒受過半點法學教導,居然會用跟此案不相關的事來影響判案,這案子眼見就要被暴民的狂熱情緒壓垮。
汪瞎子嘆氣搖頭:“這…不好,是非也總得分清,不能這般混淆…”
朱一貴卻轉著眼珠,揣摩著這呼聲里所含的莫大力量。
驚堂木猛然一拍。水火棍也敲了起來,外面的法警也鐺鐺敲鑼,示意誰再鼓噪就要叉出去,好一陣子,法庭內外才平息下來。
杭世駿起身沉喝:“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他再轉身。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再朝那狴犴天位拱手一拜,回頭又道:“天知人不知,唯有法可知!”
驚堂木再一拍,這一聲如洪呂大鐘,將眾人燥亂的心緒驅散。
“此乃人世公堂,非閻王地府,循的是國法,而不是閻王的生死薄!”
眾人一怔,勞倫斯、李香玉,連帶外面已滿心怨懣的曹沾也都怔住,原本覺得這八府巡按完全是個木偶,跟宋子杰眉來眼去時,更是個遮護強者惡行的庸官。現在這一聲喝,教訓眾人不能以情亂法,而不是利用這情緒來定案,一身正氣,令人敬佩。
“公檢,李煦訟師所列證供,你有何言?”
杭世駿回席端坐,神色已是波瀾不驚。
“宋鐵嘴,拿出本事來!”
“你這輩子的清譽就在這一案了!”
庭下響起這樣的呼喝,大家已經壓下了情緒,沒錯,冤有頭債有主,一碼歸一碼,舊賬不在英華的國法之下,要怎么算,那是另外一回事。眼下的事,只能靠國法來討公道,因此大家都開始給宋鐵嘴加油。
宋子杰深吸一口氣,心說居然還有這么好的事,官府逞威,大家還要叫好。那好,就讓你們看看,爺爺我握著的官府之力,到底強大到什么地步!你的底牌,咱們早就有所準備!
扇子一收,袍擺一拋,宋子杰劍指點向李香玉所提交的證供卷宗。
“廣州織造公司江南大掌柜之前在法司已有口供,稱是李煦主動聯絡他。現在翻供,法司就得審他偽證之罪,他既是待審之人,他的證言就再無效!”
宋子杰不愧是老刑名,很快就反應過來,抹掉了李香玉最有威脅的一樁證據。
李香玉和同窗們一滯,這一點確實沒能想到,或者說,之前并沒當回事,實質公正嘛,程序無所謂,對自己有利的一面,李香玉也下意識地有所選擇。
“至于銀錢來往帳薄,由它們推斷誰是主使太過牽強。而且…帳薄只能作為商庭裁判的證供,要用于刑案,提交賬冊之人必須經法司審訊,若無這一環,這些證據都無效!”
宋子杰這話出口,李香玉怒聲道:“《皇英刑律》可沒這一條!”
宋子杰嘿嘿笑道:“刑律沒有,可《法判則例》有哦。”
刑律只是,這些細節都是法司審案的運作細節,自然不會在里。
李香玉笑道:“別欺負小女子沒看過《法判則例》,今年二月的修訂本里也沒這一條。”
宋子杰嘆氣:“二月的沒有,四月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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