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上冇位大義凜然地道:“如今的江南,人心都被韃冇子捏著,朝廷大軍殺進去,那些個平頭老百姓也跟在韃冇子兵后面搗亂,咱們的兵是打還是不打?打了就傷咱們的道義,不打,咱們的兵又自身難保。所以啊,得先讓江南人知道咱們的好,不再跟咱們搗亂了,再說收江南的事。”
劉文朗呸道:“你個奸商,就直白說江南成了國土,你們就再沒辦法隨意壓榨民人了吧!你們交趾煤業商會,在交趾搞出了那么多爛事,不是通事館、工商總會甚至官家在幫你們擦屁冇股,你們每個人都夠被砍上十回頭!”[.]
鐘上冇位也不是沒見識,雜七雜八的報紙可時時在看,惱怒地駁斥道:“你為什么也叫不打?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怕江南讀書人搶了你們的飯碗,騎到你們頭上嘛。江南滿地都是能寫會算的,不管是當官還是在公司辦事,都不比你們差!”
末了他語重心長地加了一句:“大家都是一個窯子里的,莫說別人黑了。”
劉文朗看來是個悶騷加憤生,口舌功夫不好,滿臉漲紅卻無力駁斥,只能用眼神又跟鐘上冇位較起了勁。
李順倒是若有所悟:“大家現在都占著便宜,自然不愿外人再來分了這利。就算要分,也只能跟著沾光。這就像我們農人開田修渠一樣,這道理很對啊。”
這個臺階好,鐘上冇位跟劉文朗都趕緊順著下來了。
劉文朗問:“這事你就無所謂?現在打了江南,你們扶南人可要比江南人還低一等。”
這就有些蓄意挑撥了,扶南現在雖只是南洋公司托管地,朝廷就建了律法、海關等衙門,再派下了公所主官,其他事務基本都民間自理,看起來的確是比正式國土差了一截。可扶南那些人,已跟著吳崖和紅衣軍在南洋摸爬滾打好幾年,趟過了尸山血海,對這一國相互糾葛之深,不是親歷者,根本體會不到。
李順似乎也習慣了內地人如此看待扶南,他回避了這個問題,說起了自己:“我是陜西米脂人,江南跟我無關。
除了傳宗接代,現在我就只盼一件事川 他眼中閃起光亮,“朝廷能盡快打到陜西去,復了我的家鄉。”
沉默片刻,鐘上冇位心有戚戚焉地拍拍李順的肩膀,當然跟家鄉無關,而是傳宗接代。
劉文朗卻問道:“如果朝廷現在復了你的家鄉,這是不是好事?”
李順呆了一下,眼瞳漸漸緊縮了,“不,當然不是好事。那些官老爺,大商人,搖身一變,就也跟我一國了。往日他們百般壓榨我們老百姓,現在抬抬屁冇股,換個椅子坐,繼續過著好日子,這不公平!”
說到這里,李順眼眶發紅,再不多說,兩人不知道李順有什么故事,都同聲唏噓。
劉文朗感慨道:“小李啊,你我竟是一樣的心思,不瞞二位,我本是江南人,這個名字只是化名。早前從江南文禍中得脫,可憐我一家老小卻遭了牽連,流遣塞外,生死不知。”
他的面孔也猙獰起來:“告發我的同窗,師長,攀咬我親族的鄰里,定我生死的官老爺,這些人,我都一個個記在心里。現在我回江南,就是要去尋仇的!若是朝廷收了江南,他們也成了國人,我的仇,江南文禍那些死難者的冤,又該找誰去清算!?”
眼見這兩人一臉暴戾,鐘上冇位心中打起了抖,勉強笑道:“江南人有好有壞,咱們懲治壞人,不傷好人,哈哈。”“”
三人交了些心,關系也親近了許多,知了兩人更多底細,鐘上冇位暗道原以為自己是大人物,現在看來,卻是處處藏龍臥虎啊。
李順原本是陜甘綠營兵,在湖南大戰里被俘,發配去扶南墾荒。幾年下來,在懷鄉積下了百畝田地,甚至還有三個交趾媳婦。他跟一幫戰友在懷鄉種香料,什么胡椒、丁香、豆堯和肉桂,收成很不錯,由南洋公司投資,建了香料公司,眼下是代表公司去江南打探商路。
化名劉文朗的算師就職于盛良鹽業公司,也是公司差遣的先頭兵,要先來摸江南鹽業市場的底。有朝廷撐腰,有《通商條例》做底,鹽業公司自然不愿跟江南鹽商合作,而是要切進底層,靠低冇價橫行江南,做大生意。
即便各有勢力在背后,但朝廷大軍帶著國中幾家大公司,才剛剛在江南圈地,物資運送和人員往來頻集,船只運力嚴重不足,他們背后的小勢力,也不得不讓自己的先頭兵坐上王船頭這艘破舊小船,慢悠悠往江南去。
即便趁著季風,這艘船也花了半月壽過了舟山,朝杭州灣里拐去,可看看行船左面,也就是南面依稀可見的陸地,乘客們都心中狐疑,這路線對么?
那個劉文朗似乎很熟悉路線,問王船頭:“為何沿南岸走,而不是直驅龍門!?”
王船頭遮遮掩掩,換了幾個借口,先是說路線就是如此,接著說灣口有大風浪,被劉文朗一一駁斥之后,王船頭不耐煩了,“反正能送到地頭,講究那么多干嘛!?”
鐘上冇位眼珠子一瞪,暗道不好:“船頭,莫非你這是黑船!?”
王船頭跳腳道:“你一個挖煤的,居然說我黑!”
來不及了,被鐘上冇位這話提醒,一堆乘客都圍了上去,要他拿行船文證。
英華現在的根基大半在海上,對船運控制特別嚴格。只要不是漁船,但凡能出海的船只,出入都要在港口登記。載運人貨更實行了注冊制,不僅是為監管,稽查走嚴乃至商事審裁賠付等事,都依靠這套制度。當然,有監管就有稅收,這錢也都是用來養海巡和海關的。
不管是正式注冊的海運公司,還是臨時載運人貨的船只,每一趟出海都有行船文證。如果沒有文證,或者是文證路線跟實際路線不同,那就是黑船。因為海巡抓得很嚴又有大量快船稽查,這幾年下來船頭們都養出了習慣,很守規矩,連帶乘客們也都不太留意是不是黑船。
王船頭楞了片刻,抱拳叫道:“諸位鄉親,討個辛苦飯吃,何苦為難我們窮趕海的?等下我退給大家三成船價,大家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們這幫窮兄弟吧。”
這家伙還真沒行船文證,看來是因江南事,船運空前緊張王船頭也鉆起了空子。沒得說碼頭肯定也有人跟他勾結。
鐘上冇位有了群眾支持,底氣足足地罵道:“跑一趟不過百兩船料,五厘規費,這你也要貪!?”
王船頭哎喲一聲道:“這加起來就是二百兩,船費去了一成,夠我們窮苦人家吃上三五年了。”
這家伙還真沒臉沒皮,剛才那話提到“兄弟。”似乎還暗含威脅,人群里李順眉毛已經豎了起來,他手上可是有至少上百條人命的主還怕威脅?
鐘上冇位趕緊攔住了他:“等到了地頭再說…”
劉文朗卻將話題引到了關鍵處:“你遠離原本的海路,躲避海巡,可現在這條路,是有韃冇子水師的!”
王船頭不屑地道:“江南的韃冇子水師早就沉完了,算師老爺這笑話可沒意思。”
這似乎是實情,眾人罵罵咧咧卻也沒什么辦法,就只感嘆上了賊船。
可有句俗話叫怕什么來什么。
沒多久,幾條像是漁船一般爛得似乎只能飄在水上的東西圍上了王船頭這條破船。一群衣衫襤褸的家伙,戰戰兢兢地涌上了船,把船員帶乘客趕到一起,賊頭賊腦地打探了半天,才有人朝另一人點膝叩拜道:“參戎,沒有南蠻兵丁,都是民人!”
參戎…
闊別多年的這類稱呼沖進鐘上冇位耳里,他最先反應過來,“韃冇子…清兵!?”
人群嘩然,真是清兵?裝扮成漁民,搖著漁船巡海的清兵水師!?
那個乞丐般的參將看向鐘上冇位,咆哮道:“大膽南蠻!爾等已是階下之囚,還敢無禮!不怕本戎就在這割了你的頭,沉海喂魚!?”
好熟悉的腔調,好熟悉的氣勢,鐘上冇位恍若夢醒,一個哆嗦,噗通一聲跪在船板上,嚎道:“大人饒命!”
一百零六個乘客,十二個船員,就這么成了清兵水師的階下囚,連船帶人押到了金山衛。
抓到一百多南蠻民人,似乎也出乎清兵所料,不知道什么大人物親自上陣,在金山衛的鎮守衙門里直接開審。
“你們是歸義北投之民么!?”
鐘上冇位覺得這嗓音有些熟悉,他走了神。其他人的反應卻是混雜無比,有抖著嗓子說是的,有沉默不語的,有嘿嘿冷笑的。看這情形,還能認為這些人是從南投到北的“叛逃者。”那腦子真是有問題了。
“你們所來為何!?其中可有細作!不從實招來,當心人人都逃不脫!”
真是很熟悉呢,鐘上冇位心說。其他人此時的態度都很一致,紛紛搖頭。
“撒謊!你們不走灣口,卻繞到灣內,不就是要潛入江南么!?來人啊,一個個地殺,殺到他們開口說實話為止!”
那位上官顯然不明白什么是黑船”,…
鐘上冇位有些發急,到底是誰呢?可他是那個登船參將眼中的“紅人。”被拖在最前面,腦袋死死摁著,只聽其聲,看不到人。
“就從這個胖子開始!”
這話嚇得鐘上冇位魂飛魄散,后面李順起身傲然道:“這位大人,今日冇你殺我們英華冇國人,就不怕明日我英華殺你索罪!”
那上官似乎聽到了什么荒謬絕倫的笑話,哈哈大笑道:“民人不過草芥,還配談什么一國索罪!?”
李順冷笑道:“南洋土人,殺我們一個人,英華要索一百顆土人的腦袋,就算大人你尊貴點,十個大人,也許能頂冇我們一個人。”
聽李順說得硬氣,劉文朗也起身道:“以我等一百一十八條性命,換你們一千人頭,也算值了!來吧,先從我開始!看你們有沒有這個膽量!我英華大軍,離金山衛可沒有多遠!”
這般反威脅,比剛才那上官的威脅還有底氣,連王船頭等人都起身應和,兵丁趕緊撲過來,揮著棍棒一頓猛揍,堂上頓時哀聲四起。
“嘿…南蠻就是南蠻…”
那上官咬牙罵著,鐘上冇位兩眼猛瞪,他記起來了!
赫然挺身,鐘上冇位看向堂上,嘿嘿,果然是他!好多年不見了,蒼老了不少,可一身白膚貴氣還養著。
白道隆…昔日的韶州總兵,他鐘上冇位曾經如狗一般服侍的主子。
“啊”,…鐘…
白道隆也認出了鐘上冇位,可很遺憾,他連名字都記不全了,手就半空指著,一直抖落不出來。
被白道隆兩眼一瞪,鐘上冇位下意識地佝僂著身子,雙膝又要砸下去。
可身后棍棒的入肉聲,白道隆之前的威脅,自己這幫人的處境,李順和劉文朗兩人的凜然仗義,王船頭和其他人的慨然,瞬間無數思緒在腦中閃過,最后只有一個念頭停在心中。
我鐘上冇位,現在可是天朝上國之人呢…
他又直起了身子,那一刻,鐘上冇位就像一個即將慷慨赴死的志士,朝白道隆拱手,言語沉著地道:“鄙人鐘上冇位,白大人,許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