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養心殿,張廷玉和徐元夢分立左右,正低垂著頭,等候雍正的反應。
“今年的冬估比去年多了一成,西北軍事也平了,奏銷也另外具冊報備了,為何山西、河南會多出這些?”
嘩啦啦的翻頁聲里,雍正的嗓門像是飛刀裁紙氣一般冷厲。
“撫遠大將軍往返京城,儀仗隨行者眾,花費甚多。有些條目,地方跟大將軍行轅爭入奏銷,至今未果,只好計入報撥。”
戶部滿尚書徐元夢趕緊回報,所謂“冬估”就是地方在冬季呈遞下一年各項開支預算,包括文武官員和兵丁薪餉,驛遞等費用。以前因為還需越年春天報實存銀數,中央再定撥銀,所以冬估都是官樣文章,早在十月就過完。但雍正執政,鍋錚必較,官樣文章也要逐項核對,所以現在已晚到了十二月。
聽到“撫遠大將軍”幾字,雍正哼了一聲,將賬冊丟到一邊,目光在書案上四下游動,最后落在了之前剛批好的一疊奏折上。
“私心!朝廷落得今日,都是下面臣子私心作祟!”
雍正啪的一巴掌拍在奏折上,嚇得張徐兩人一個哆嗦。
“人心之私,亙古難除,須得細細教化,些許刁頑之民,不足為萬歲所憂。”
張廷玉知道那疊奏折最上面一份的內容,是李衛報說在江南推行官紳一體納糧當差新政,遭遇重重困難,現在更有風聲,說南蠻即將北進,既然都是交錢,不如交給南蠻,總還能辦實事。李衛認為,為江南安穩計,只能暫緩推行此政。
張廷玉也知道,李衛這多半也是托辭,民人謀投南蠻,這哪里都有,但江南官紳要去投就荒謬了。南蠻所行一套,離圣賢言越行越遠,怎么也不可能抓住官紳人心。李衛是覺得這一政阻力太大,找借口而已。不獨是他,除了江西田文鏡敵境當面,兵權在手,下了狠功夫,有點起色,其他地方,全都是百般推諉。
這不怪他們,張廷玉自己就反對這一政,當然只是心底里。在他看來,這個朝廷雖是滿人朝廷,可把住下面的,還是漢人官紳。這一策不動滿人,只動漢人,就已是大大背離雍正經常掛在口上的“滿漢一家”。更不用說,跟明時相比,官紳本就多擔了錢糧,順治朝時,為逼官紳清繳積欠錢糧,還逼出了“探花不值一文錢”的典故。而這一策的根底,其實就走向官紳增稅,畢竟此時什么“聽差”,都是交免役錢。
張廷玉認為,這一項新政完全就不具可行性,但他覺得,把這一項新政當作壓底的秤砣,逼迫下面推行“攤丁入畝”和“火耗歸公”兩項新政,效果卻是不錯,因此他也沒怎么出聲,甚至他覺得,雍正多半也是懷著這個心思。1
所以張廷玉明白,雍正并不是在惱這奏折,他是在惱年羹堯。年羹堯回西北后,漸漸有些跋扈出格了,雍正給了他在陜甘和四川極大的自主權,甚至地方官員的任免,無請不準。
結果讓年羹堯漸漸習慣了自己安插人手,還公然時外稱他這門路是“年選”。
這事還只是讓雍正略生反感,今日他跟徐元夢報冬估,又扯出年羹堯之事,讓雍正的情緒又壞了一步。
但雍正一直在朝堂大談年羹堯的功績,自是扯不下臉來給年羹堯一個重巴掌,只好轉移話題。
這一轉移,想到自己的難處,雍正當真惱了。
“今年國入才二千七百萬兩,施世驃欠了兩年錢糧,還報稱大戰在即,請撥錢糧,當這個天下是他施家一己之私!”
李衛、田文鏡、施世驃和鄂爾泰都在報稱,南蠻偽帝李賊,開了什么股市,匯聚了數千萬兩銀子,跟福建商人爭莊對掐,自己從中攬了好幾百萬兩,已是鬧得一國人心崩裂。連年羹堯都幸災樂禍地提起此事,可雍正從這事里得來的感受,卻是滿滿的挫敗和不甘。
區區五省之地,一國已有兩千萬國入,泥馬還隨隨便便就另聚起幾千萬兩銀子,這銀子是哪來的!?從地里種出來的么?皇帝親自進市場坐莊,攬了好幾百萬,聽說還逼得數千人跳海,數萬人破家(這當然是奏折里報稱的),他那一國,竟然還沒人造反!?
李肆,咱們能換換位置么?
想及自己新政的難處,三年下來,國庫里不過積下六七百萬兩銀子,竟不如那李肆的私帑!雍正就那個恨啊。
至于那些心腹的幸災樂禍,他根本就是嗤之以鼻,當場不造反,現在銀子都落人家袋了,還以為別人國中能反,做夢呢!?
李肆硬生生打跑了西班牙人,收了呂宋,加上扶南、勃泥,和已經進了半個口袋的交趾,武功之盛,竟比過了蒙古人。就靠人家那軍隊,造反?來個十萬人頭落地,看那些商賈還敢反么?
那幫心腹不趕緊籌劃軍備,跟他一樣,心懷如臨深淵的恐懼,還在那笑話人,老子真是眼瞎了,居然重用你們這幫廢物!
所以雍正在奏折上狠狠把這幾個人罵了一通,罵完之后,又覺得這幫人怕是在以那李肆為榜樣,諷刺他這個皇帝推行新政是自掘根基,心頭更是不舒服。
雍正越想越氣,咆哮道:“私心!這些人的私心,真真是當誅!”
“皇帝無私心,跟皇帝有私心,到底哪個更可怕?”
“當然是后者…等等…”
“你也算有所悟了,自然是前者可怕。你想想,前朝的皇帝,包括北面的韃子皇帝,動不動就說帝王無私,為什么無私呢?因為這天下都是他的嘛。你口袋里的銀子,甚至你的命,都是他的。他一句話,就能取走,可怕不可怕?”
“咱們這皇帝,其實不也一樣么?他要拿咱們的銀子,他要取咱們的命,照樣能辦到。”
“那怎么一樣?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行不果。天下不再是皇帝私產,咱們口袋里的銀子,他要來拿,得要更多的由頭。皇帝不再是君父了,咱們的命,就離皇帝的嘴遠了一步。”
青浦工商總會總部,再一次召開了全員大會,會議還沒開始,大家交頭接耳,嗡嗡聲不斷,沈復仰正跟新入會的梁博儔在交談。梁博儔自然還是滿腦子“皇帝富有四海,統領兆民之命”的觀念,沈復仰則是在努力扭轉他這觀念,這想法可不合工商總會的“性格”。
“但是真要向皇帝逼宮!?要他退出股票市場?”
梁博儔覺得,工商總會這幫家伙,膽子也太大了些。
“你就不懂了,皇帝有私,把這私亮了出來,這就是在跟咱們劃線。這就跟作生意一樣,皇帝漫天開價,咱們坐地還錢,大家好好談嘛。”
沈復仰已是看清了皇帝擺出一張無賴臉皮的用心,皇帝痛快地向各家報紙承認,聯就是青田公司的大東主,朕就是在股票市場里攬利了,怎么著?你們來咬朕啊?之前可沒定規矩說,朕不能入場的哦。
現在的問題是,股票市場必須要延續下去,不說諸多股份公司已經立了起來,債券市場也開了,一國幾千萬兩銀子都坑在了里面,就說這匯聚銀錢作大生意的好處,以及國債的穩利,工商總會已初步看清了“金融”市場的好處。
大家想繼續玩下去,但怕皇帝還呆在里面,皇帝在市場里,就如一頭猛虎進了羊圈,怎么能安生得住?
所以工商總會聚了起來,不僅商量要讓皇帝從這個游戲里滾蛋,還要商量該怎么管住皇帝,跟皇帝一起走過好幾年了,知道他講信譽,但更精明。規矩不定好,他從石頭縫里都能鉆進來。
但要“管”住皇帝,這事就大條了,工商總會一千多會員聚在一起,既是興奮又是惶恐,興奮的是,管皇帝誤,這事史無前例!惶恐的是,皇帝會不會發飆啊?砍他們頭抄他們家該是不會,可漲點稅穿點小鞋,皇帝那厚黑宗師還是干得出來的。
梁博儔是最膽小的一個,剛進工商總會,就遇到這事,丟在北面,那幾乎就是謀逆的大罪…
他擔憂地問:“若是咱們跟皇帝談崩了呢?”
沈復仰聳肩:“那咱們就退市,不跟皇帝玩這股票一局了唄。”
梁博儔驚住,沈復仰這神色是認真的,那可意味著數千萬兩銀子蒸發,一國人心垮塌啊。
“你們…不會真退吧?”
“所以嘍,皇帝也不會跟咱們談崩的。”
“這是要挾啊,不怕殺頭嗎?”
“既是談,那么大家都有底線啊。”
沈復仰的話,讓梁博儔越來越覺得離經叛道,可見其他人一副興奮遠遠大于畏懼的神色,入錯了會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韓會首,你還是拿個章程吧,這么多人,吵吵嚷嚷,一輩子都定不出個明細。”
“是啊,別管多粗,大家總得有個思路。”
韓玉階上臺了,大堂里頓時一片喧囂,梁博儔更是額頭冒汗,不停掃視四周,生怕那傳說中的黑衣衛沖了出來。
“諸位!大家都清楚,我韓玉階有時候就是官家的嘴。要我拿個章程,怕大家到后面又說我跟著官家作局,因此今日的商議,我韓玉階就當個會錘,只護著大家照議事的流程走。”
“咱們也是議事的行家了,知道議事的章程。還是老辦法,第一項,是把咱們當中最精明,最懂行的那些人推舉出來,由他們來定出條款大綱,然后大家來決議。”
韓玉階這話贏得眾人轟然叫好,這確實公道。
“這不就是股東大會么!?”
梁博儔時近日相繼舉行的股東大會有所了解,聽到這安排,感覺份外熟悉。
“是啊,咱們這幾年來,向商部和計司呈情,都是這般操辦。股東大會的章程,不少都出自咱們議事的規矩,當然,這其中也有差別。股東大會是按股數說話,這里是按人頭說話。”
沈復仰一邊說一邊心道,其實沒這么簡單,最早他們議事的章程,卻是從公司議事里學出來的,只是那時候的公司還不是股份公司。說到底,終究是談商事的規矩。
梁博儔鼓起膽子,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若是推舉出來的人,一直盯住了皇帝,就跟那些御史一般,那是不是能起些作用?”
沈復仰呆了異刻,緩緩點頭道:“我決定…推舉你了。”
梁博儔瞪眼道:“別嚇唬我!”
1“官紳一體納糧聽差”被渲染為雍正的“德政”還說后世文人罵他,是因為諸多新政,特別是這一條損害了官紳利益,這是極度無知。這一項“新政”僅僅是宣傳,只在田文鏡手里曇花一現,沒有具體的賦稅課目,沒有具體的數字呈現,沒有確實的證據表明,這項新政在全國推行過。乾隆上臺后,更是無人再提到這個名目。雍正的三項新政“攤丁入畝”也因阻力太大,技術難度過高,陸陸續續知道百年后才大致完成。而“火耗歸公”這是地方與中央稅制分成的調整,怎么也扯不上“德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