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頭的感覺很準,他剛回到黃埔…魚頭街的形勢已是一浪高過一浪。
先不說建廈投資和福建柜繼續攀登新高峰,無數心眼活泛的人已不滿足于追逐股票,而想自己坐莊,他們 看了出來,建廈投資這樣的小盤子可以坐大,可南洋公司那樣的大盤卻很容易垮下來。
無數家設立股份公司的申請文書如雪花一般壓向計司和商部,即便是十萬兩保證金的門襤也攔不住他們,至于實業么,各式花樣都有,什么制糖的,造紙的,絲織的,連應天府城里的幾家酒樓都要來“上市”。在他們看來,只要押進去十萬兩銀子,那就是種下了一株搖錢樹。
值此要緊關頭,計司和商部當然不敢再隨意批準新股票上市,可英華朝堂遠遠低估了還沒遭受過金融洗禮的華夏對金融的狂熱之心。朝廷不讓上市,魚頭街進不去,那好,咱們就私下里來!刑部由此發現了若干起私設股市,交易所謂“私股”的詐騙案件。
眼見這虛火快燒熔了人心,朝堂才終于動了手。這也是收到了李肆“你們看著辦”的諭令后,才敢乍著膽子,開始試水管制一國金融。
先是應天府知府程桂鈺派推官陳舉領著黑衣封了整條街,程知府宣稱這段日子魚頭街發生了多起踩踏事件,需要改造街道,股票市場也要暫時停業。
股民們頓時心驚肉跳,都在風傳朝廷是不是要下狠手,拆了這股票市場,《金魚報》更是上躥下跳,這可是毀他們的飯碗啊,鐵金魚三大神算跑去應天府衙呈情,讓自個也成了其他報紙的話題。
三大神算帶起了數百股民,敲破了應天衙外的鳴冤鼓,程桂瑟不得不出來表態,說街道改造工程最多半月。至于股票市場的事,他只是應天知府,管不著。
不得不說,英華這幫相爺們的手段還顯得很是稚嫩,同時也帶著濃烈的前朝習氣,想先拖一段時間,把事情分析清楚,訂出大致章程。
可在幾千萬銀子的洪流下,程桂瑟的 太薄弱了,堅持不過兩天就被來自工商總會、福建商人以及其他股民的唾沫淹沒。小知府敗退下去,彭先仲彭中丞不得不出面,宣布魚頭街股票市場的運作存在諸多不規范之處,特別是地方官府攜公帑入市情況嚴重,趁此機會,正好整改,他承諾,朝廷絕不會損及股民的正當利益。
彭先仲的表態暫時安撫住了各路人馬,大家都拭目以待,《金魚報》也開始轉戰各業投資潛力評點,從單純的股市報紙,向金融類報紙轉進。
十月中,《英華通訊》有氣無力地通報皇帝陛下視察黔貴,《工商快報》推出呂宋專題,《士林》和《賢語》熱議明年的開科事宜,《正氣》和《正道》還在聲嘶力竭地抨擊股票禍國,這些動向沒什么人關心,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金魚報》上。
魚頭街 拆了一大片,因為是緊急趕工,地面還沒平整好,但已可以寬松地容下萬人,而不像以前那般擁擠。
站在日后被稱呼為“無底窟”的廣場上,王銘樂和徐善等人以高居食物鏈頂層,剛剛吃飽喝足的惦懶之態,掃視著正朝市場里擠去的股民。
“朝廷果然是投鼠忌器,只是在管束地方官府挪用公帑之事,聽說這半月里,法司和都察院的官老爺可是忙壞了…
“朝廷當然不敢大動!建廈投資已是一千萬的盤子!加上其他股票,四五千萬,一國商賈的空閑銀子,甚至不少人的血汗銀子都在這上面了。垮了這盤子,可是垮了一國富人,即便是皇帝,也沒那個膽量!”
“這也就是說,即便咱們砸碎了盤子,皇帝和朝廷,也得撿起來補好?”
“那還等什么?已是如此高位,再不走,怕是經不起什么風聲了。”
“真可惜啊,像是泉州梁家那些人,居然丟掉了這么好的機會,區區一兩月,統合算下來,就是六七倍的利…”,
這幫福建莊家低低議論著,已是有了共識。
徐善跟王銘樂相視點頭,吩咐伙計入場出票。剛瞅著伙計的背影沒入人群,就聽得有人驚呼“《英華通訊》上有新消息!”
官報往日大家都還要溜一眼,這段日子卻是沒誰關心了,大家聽到這話,還拿斜眼瞪那嚷嚷的家伙,官報有什么好看的?除非是皇帝把彝家女王娶回了宮…。
可那人繼續嚷嚷道:“跟這里有關,跟股票有關!”
不等他再說下去,手里的報紙就被旁人搶走了。
聽著這些新消息,徐善和王銘樂等福建商人心頭驟然沉了下去。
朝廷動手了!
中書省發布了一系列舉措,歸納起來有三個方向。
提高股票交易契稅和傭金、每旬休市三日,每日交易時間縮短為上午一個時辰,下午兩個時辰,這幾招都是降低股市活躍度。
即日起,股票交易必須通過英華銀行特設戶號進行,不得以現銀交易,這一條讓眾多投機客心中都是咯瞪一響。之前存些銀子入票行乃至英華銀行,雖說也有生利之心,但更多還是便利購銷。現在英華國內 興起了匯票,雖有銀票,卻還不怎么時興,大家還是習慣親眼看到,親手摸到白花花的銀子。
現在不準用現銀買賣,不管生多少利,都捏在了英華銀行手里,他人是不放心,這幫福建商人卻是心虛。
至于第三條,什么公司年報發布,公司股事局的召集等等細節法令,徐善和王銘樂 無心理睬,他們炒買客有必要關心么?
“諸位別慌,這朝廷既然連盤子都不愿輕碰,又怎會自銀行對諸位的銀錢動強?英華銀行前身可是三江票行,為了信譽,連北面滿人的銀子都沒動過。現今更掌著一國銀錢命脈,怎可能壞了清譽?”
徐善的話安撫住了眾人,的確,現今這一國,財稅往來,國債承銷,票行監管,都系于英華銀行一身,要直接對炒家存在銀行里的銀子動手,這是自毀根基。
但終究銀子就這般被朝廷握住了,眾人心中還是忐忑,徐善冷哼道:“這朝廷里管事的官老爺,終究還是太粗,只知道用朝廷之力強壓,但他們終究沒那個膽子對咱們下手…少 王銘樂憂心地道:“咱們之前散播的那些消息,還暗中拉攏了計司和商部的幾個人幫著作托,這樁樁事被拉扯出來,可都是把柄啊。”
徐善嗤笑:“把柄?青田公司不更是把柄一堆?要敢動我們,就把青田公司拉扯出來!青田公司背后,可是皇帝!讓廣東人和工商總會知道他們的皇帝跟著咱們福建人一起造局攬銀子,看這一國不鬧翻了天才怪!”
有此覺悟,福建商人們才勉強定了心。置身魚頭街的人潮,聽著同伙漸漸鼓起心氣,商議他們即將新造的一局,徐善笑得淺淺而飽滿。
圣道三年十月,此時的歐羅巴,不列顛南海公司股價正從最高點的1050英鎊到如英鎊一股,到年底還將跌破發行價。法蘭西密西西比公司,股價從最高點的12500里維爾跌到4200里維爾之下。這是全球金融的第一次投機熱潮,適逢其會,英華也趕上了。
可跟法蘭西乃至不列顛人相比,英華朝堂的應對措施顯得太過生澀,而敵手又并非全然只是懵懂的投機客。福建人在銀錢營運上的感覺勝過廣東人,更不用說還有一幫有組織的,有底盤,有大志的幕后黑手。
不列顛南海公司通過賄賂和造勢等手段,甚至拉來不列顛國王作公司董事長,以此推動了《泡沫法案》的通過,限制股市規模,從而將閑散的現金擠向自己的股票。
英華朝堂重臣下意識地采取保守措施,不再允許新股發行,讓黑手們坐享類似《泡沫法案》的成就。他們膩意地看著建廈投資繼續引領股市,等英華朝廷醒悟過來,開始推動下一波計劃時,卻發現為時已晚。
接下來英華國內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讓人眼花繚亂,同時也心慌意亂。
建廈投資爬到,徹兩高位后,不知道是懼高還是滿足于此利,莊家連番換手,價格稍稍波動,跌回1200兩后,就因《金魚報》之前所泄內幕被樞密院官員無心之語而證實,再度向上攀升。
早前《金魚報》揭出呂宋內幕時,都察院就有御史指責賈昊越權定策,那時大家都還不怎么當回事。沉寂了個把月,因此內幕得到證實,又有御史跳了出來,言之鑿鑿,彈劫賈昊與福建商人勾結,哄抬建廈投資股價,導致股票市場失控,一國銀流陷于虛處。
絕大多數人頓時惶恐不安,都覺得幾月前的那番動蕩又要來臨,紛紛拋出建廈投資,股價驟然滑落,魚頭街又是哀聲四起。
這次沒多少人跳江,一些人圍魚頭街股票市場,聲討騙子,要官府賠償損失,一些人則失去了理智,圍了賈昊在黃埔的府邸。賈夫人,安十一秀已去了呂宋,沒有什么要人在,這些人不知受了什么蠱惑,竟然白日放尖,還用磚頭砸傷了好幾個賈府傭仆。
朝堂一面鎮壓騷亂,一面發布公告,宣稱朝廷一定會嚴查官商勾結,操縱股價之事,建廈投資更是一路走低,潰決到勁多兩銀子一股。
將近十一月,李肆 轉到了湖南,視察當地官府下鄉事宜,而黃埔無涯宮,鵝黃麗影從詠春園奔出,急急進了寇園。
“關二丫頭!你到底在干什么好事!?”
嚴三娘的嗓音蘊著滿滿的怒意,而這稱呼也更是從未有過。
“嚴姐姐…啊…,這是,這不是…”,
關寇又在燒什么書信,卻被嚴三娘抓了個現形,頓時有些慌亂,火團一下帶進了懷里,驚得跳了起來。
嚴三娘手疾眼快,拍掉了關蔻衣上的火苗,順帶也將沒燒完的書信搶到了手,不必細看,那一筆無骨的字跡,正是自家夫君,當今皇帝的親筆。
嚴三娘揮著那書信,紙灰四下飄落:“我就說你哪來那么大膽子,果然是跟那小賊狼狽為奸!”
她咬著白牙,眼眶里還包著淚:“賈狗子可沒那么大膽子,也沒那個興趣來鼓搗什么股票!小賊出海前,就四下搜刮人閑錢,說要搞什么投資。我這幾個月,也顧著武道之事,沒怎么理會,可沒,你們還 卷起一國銀錢來了啊!”
嚴三娘一幅今日才看透你們這對賊鴛鴦的怨苦:“一個皇帝,一個皇妃,竟然聯手用股票來謀私利,你們…你們真是…”
關蔻眨巴著碧玉大眼睛,小臉煞白,還真像是被戳破了什么奸情似的,可見到嚴三娘一幅三娘教子,恨鐵不成鋼的數落勁,不由噗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