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九月”號左舷跟一條戰列線對峙。已轟得對方至少一半失去了戰斗力。而右舷也因擺脫了銅鯊號而解放出來,正兇猛地蹂躪著那些蜂擁而上的小船。
可多年的海戰經驗,卻讓佩德羅少將有子異樣的感覺,右舷的火力,似乎正在不斷削弱。
念頭剛落,噗地一聲悶響,站在他身邊的昏官不翼而飛,接著血水灑落,他下意識地鞍頭看去,正見一個已快裂作兩截的身影劃出高高拋物線,飛出了戰列艦的舵臺。
再轉身回來,少將寒氣直冒,船舷邊是一個拳頭大的裂口,圓圓的,規整得像是被圓鋸切出來一般。
他沖到右舷邊,看著船下海面的情景,低呼了一聲:“耶穌基督啊…”
一堆小船就在幾十碼外,渺小到在這種海戰中幾乎可以忽略的火炮正在不停發射著。但炮彈卻如白蟻一般,瞬間穿透起碼六十公分厚的船板。他都能想象得出,一門門為磅重炮,正被那小炮給轟得炮車分離,炮手四分五裂的情形。
右舷的炮火雖然不斷將對方小船轟爛,但對方也正不斷將己方的重炮打啞,而后方那生著火苗的小船正鉆著空子要貼上來,佩德羅的信心終于跨了。
他痛苦地環視四周,其他西班牙戰艦正圍攏而來,跟擋住四面的中國戰艦激烈拼殺,也許他們能沖破阻攔,但在那之前,這兩條戰列艦能不能堅持得住呢?
再看看被敵人咬住艦艦已經無力機動的“維羅納玫瑰”號,佩德羅糾正了自己的判斷,自己這艘“皇家九月”號,還能不能堅持得住?
就眼前所見怎么也難堅持一個小時…
佩德羅壓抑住自己的雜念,終于發布了那條讓他上了軍事法庭的命令,撤退!
事后其他艦長稱,最多再有半個小時,他們就能打破阻攔,解救出兩艘戰列艦從而盤活整個戰局,贏得此戰的勝利。
但就在最關鍵的時候,佩德羅不僅帶著“皇家九月”號撤退了,還升起了全軍撤退的旗號。整個戰局的失敗,乃至之后的一連串噩耗都來自這一個命令。佩德羅少將不僅是膽怯,簡直就是叛國!
佩德羅官稱自己下令撤退,是希望能盡力保留這支馬尼拉聯合艦隊的力量。如果能保住一艘戰列艦和大半其他戰艦,聯合艦隊還有一戰之力。如果繼續打下去那樣的賭博,當時他認為是不值得的。
佩德羅之所以讓人同情,乃至于日后西班牙海軍將“佩德羅”這個人名當作了“倒霉鬼“的同義詞,原因就在這。他的權衡和決定,其實都是正確的。但問題就在于,不僅他的決策總是要慢半拍還因為西班牙的失敗需要找到一個替罪羊,而他再合適不過。
過打啞了五六門西班牙人的重炮,孟松海不覺得這就把西班牙人嚇跑了。
兩寸炮僅僅只是一根稻草,但就在這血染的天料上,這片稻草卻壓垮了西班牙指揮官的信心,之前對方已經接二連三地扛住了無數次驚變,心性之堅韌,已非一般人所能及。
“皇家九月”號本就已經打橫,此時轉舵南下,順勢而為,蕭勝高聲喊著攔住它,可帆纜已破損多處的金鯊號已無能為力,而銀鯊號還在一里之外,壓制著“維羅納玫瑰”號。
靠著身高體壯,“皇家九月”號突出重圍,一條海鰲艦奮不顧身地擦舷而上,卻被硬生生撞斷了船頭。
下到主炮甲板,見到七橫八豎的炮車,殘缺不齊的人體,船板密密麻麻被鑿開的小眼,佩德羅還存著的再戰之心驟然熄滅,為磅炮只刺下十來門還能使喚,再沖回去,就是送死。
眼見“皇家九月”號單騎突圍,沒有再回頭一戰的跡象,蕭勝下了窮寇勿追的命令,轉火其他還有戰意的西班牙戰艦,這是他在此戰里的最后一道命令,接著就昏迷了過去。
指揮權轉到了銀鯊號的白延鼎手上,但沒過半個小時,白延鼎被霰彈打中,指揮權又轉到了登上鐵鯊號的胡漢山手里。
此刻西班牙艦隊的動靜混亂不堪,不少負傷戰艦依照佩德羅的命令,轉舵南逃,還有十多艘戰艦狀況良好,正死戰不退。他們想退也退不了,已打得脊柱都灌滿怒火的英華戰艦絕不想放跑他們。
此時戰局焦點集中在了被圍住的“維羅納玫瑰”號上,這艘戰艦列被一艘海鯊艦咬住了尾巴,兩艘海鯊艦左右圍毆。海鯉艦鉆著空子貼了上來,在孟松海的指摔下,用兩寸炮不斷削弱它的炮火。如此大漢,有如被一群童子拖腿、抱腰、勒脖子,完全無法動彈。
當“皇家九月”號的船帆消失在遠處海面,而靠上來的海鯉艦開始噴吐烈焰,將火柱送入炮門時,大群西班牙船員涌到船舷邊,舉起雙手,高聲吶喊。
鐵鯊號舵長,葡萄牙人戈麥斯興奮地朝胡漢山喊道:“他們投降了!西班牙人投降了!”
胡漢山僵著臉,掏著耳朵:“什么?我沒聽清?”
接著他揮手:“開炮!”
已經瞄住這些人的炮手拉動炮索轟轟爆響,無數霰彈飛灑而去,將敵艦船舷噴染成猩紅之畫。
此時胡漢山才哦了一聲:“他們投降了啊?”
炮聲漸平,戰場遠處一艘樣式有些怪異的海鯉艦上,清廷澎湖總兵藍廷禎,泉州總兵林亮不約而同地撲在船舷上,拼命嘔吐起來。
太可怕了…
自開戰后,即便身在數里之外,他們依舊被那似乎要撕裂腦子的炮聲給拽住了心神再也無法思考。藍廷禎是復臺宿將藍理族人,聽藍理說過復臺海戰。跟眼前這場海戰比,那些幾百料大小,載著弗朗機和大發貢的船,相互之間的對戰簡直就是小兒的游戲。
不說其他,就論眼前對戰的炮,都是兩三千斤以上的紅衣大炮,雙方加起來就有一千六七百門!這是何其可怕的數目…
被一千多門大炮的炮聲敲打了兩個半時辰此時驟然放松,也怪不得兩個跑老了船的水師總兵大吐特吐起來。
之前在小琉球嶼圍觀了一場遭遇戰后,藍廷禎聽從藍鼎元的建議,找到泉州總兵林亮,讓其聯系族人林朗,目的本是想竊得英華海軍的計劃。卻不想接下來就是正面對決根本沒余暇鼓搗陰謀。施世膘下了嚴令要讓他們獲得此戰的第一手信息。這兩位清廷水師總兵,不得不駕著仿造英華海鯉艦的“大船。”尾隨英華海軍而來。
然后他們就被巡防后路的英華海軍抓住聽了來意,蕭勝并沒為難他們,抱著讓昔日老上司正視時勢的用心,蕭勝甚至還允許兩人旁觀。
這個決定無比英明,這兩位清廷水師的總兵被新時代的海戰震撼得五體投地。當他們看到那一艘西班牙巨艦揚帆南逃時,就已明白,英華海軍勝利在望,而炮聲漸漸平息后,剩下那一條巨艦也降下了所有船帆,關閉了所有炮門,兩人心中百感交集,就覺心神都已出竅。
看著那縈繞戰場的硝煙,兩人吐過之后,心頭更是沉重外加悲哀。
藍廷禎長嘆一聲道:“如此敵手,都被打敗,南蠻…已無可制…”
林亮猶自不甘地道:“這只是海上,陸上可是另一番光景。”
不多時,一艘海鯉艦靠了過來,艦長正是林家族人,他臉上既洋溢著喜色,又浮動著哀傷。
“朗哥,戰歿了。”
聽到族兄林朗的死訊,再回想剛才那讓人神智搖曳的大戰,另一股悸動在林亮心頭沖撞著,身為趕海男兒,還有什么是比死在如此海戰中更為榮耀之事呢?
藍廷禎也在呆呆念叨著:“恨不能同戰…”
蘇比克海戰就此落幕,英華海軍投入六十四艘戰艦,十二斤以上火炮八百多門,兵力9000人。西班牙馬尼拉聯合艦隊出動四十四艘戰艦12磅以上火炮七百門,兵力7000人英華都是正規軍,后者至少一半都是武裝商船和民間水手。雙方海上差距,由此可見一斑,英華海軍之所以獲勝,不得不說有一定的運氣成分。
戰斗持續了五個多小時,打得彼此重創才停手,雙方的戰斗意志都令人欽佩,當然,某位司令官得排除在外。
英華海軍損失極為慘重,沉了十三艘艦,其中十艘海鯉艦,劑下的也都渾身帶傷,十五艘戰艦已無法自主航行。更凄慘的是四艘海鯊艦里,三艘重創,沒幾個月怕是修復不好,而銅鯊號更被西班牙人破壞得非常嚴重,再無修復的價值。
船之外,人員的損傷更讓人驚心觸目。自蕭勝始,幾乎所有將領人人帶傷。一位中郎將,三位都尉戰歿,艦長更是戰死了十七人。官兵總計戰死殉人,還有近千人重傷。
當胡漢山拿到初步統計的戰損清單時,眼前一片黑暗,船無所謂,人才是最寶貴的,而海軍精銳,這一戰就去了一半!
孟松海倒是沒想那么多,他在意的是戰果。最大的收獲自然是這艘“維羅納玫瑰”號戰列艦,一艘雙層甲板的戰列艦啊!兄弟們拼了性命,才把這座幾乎是海上要塞的巨艦留下,即便只是參考這艘巨艦,設計自己的戰列艦,都是巨大的收獲。
除此之外,英華海軍還擊沉了對方六艘戰艦,四艘武裝商船,俘獲了九艘,剩下的都跑掉了。沒辦法統計對方的死傷,但手頭卻有接近兩千名俘虜,孟松海估計,對方估計也死了兩千人左右。
葡萄牙人戈麥斯嘀咕道:“真是血腥的勝利啊…”
蕭勝、白延鼎兩位長官都還昏迷不醒,不知能不能活下來,胡漢山被這一戰的代價給觸痛了。
“勝利!?這樣就是勝利!?遠遠不夠!”
他紅著眼睛,怒視聚在他座艦上商議下一步行動的將領們。此刻受傷的戰艦正被拖入蘇比克灣,進行初步修復,再回航去作完全修整。傳遞消息的海鯉艦正航向昆侖島,向皇帝陛下通報戰況。
自舵臺看出去,被繳獲的西班牙戰艦如馴服的野獸,正安靜地泊在飄滿了雜物的海面上。
胡漢山眼中精芒閃動:“我有一個計劃”
不多時,之前在小琉球嶼被俘的西班牙海軍上校岡薩雷斯出現在胡漢山身前,“維羅納玫瑰”號的艦長發出投降命令后就開槍自殺了,岡薩雷斯就成了俘虜中等級最高的軍官。
岡薩雷斯沒能親見這場戰斗,但卻在船艙中聽見了整個過程,他已是哀莫之心大于死。聽到通譯將胡漢山的要求轉達過來,他怒目而視,決然道:“西班牙皇家海軍的軍官,絕不會幫著你做這種卑劣無恥的…啊”
話沒說完,就被劇烈的疼痛打斷,胡漢山手中的刺刀,捅穿了他的手掌,還在無情地轉著圈。
胡漢山冷冷道:“你不做,就砍掉你的四肢,在你身上劃出一百道傷。,把你泡在海水里,讓魚一片片吃掉你的肉!”
岡薩雷斯低垂腦袋,艱辛地道:“我做…”
自眼角看住胡漢山的背影,岡薩雷斯低聲咒罵著:“迫亞博羅…這家伙就是個迫亞博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