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男兒的呼喝在湖南回蕩,廣州城小金明池北,一段紅柱綠瓦,即便白日也高掛紅燈籠的樓宇里,也正有熱烈歡聲響起。
“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不仙不佛不賢圣,筆墨之外有主張。縱橫議論析時事,如醫療疾進藥方。名士之文深莽蒼,胸羅萬卷雜霸王…”
樓上闊間里,一群各色儒衫,頭戴無翅烏紗的男子舉杯歡笑,身邊還各有一妖嬈女郎作陪,一個男子大聲念著詩句,引得眾人拍掌叫好。
“好好好!克柔兄將女兒席寫得如此壯闊,讓我等都不禁自慚。”
“霸王是不敢卷的,卷卷娘子們的心胸倒還使得…”
這些男子的打扮倒不出奇,眼下英華士子多復了明時儒衫裝扮,可他們儒衫的肩上胸前都還各有暗紋,細看都是水鳥一類,再加上腰間綴著的銀魚袋,頓時顯出非常身份。英華文武官員的常服除忌色外,任由官員自選服色,但都有暗紋刺繡,圖案與朝服補子相同,而銀魚袋則是文官的隨身標識。
“我們小女子這心胸,不過是一頁窄簾,哪堪得諸位文曲星狼毫一抹呀。”
“鄭編修風云一蕩,我們這滿席的女兒家,心口都在半空晃著呢,就指著哪位翰林郎來頂穩咯。”
一席都是翰林,陪席的姑娘也都不是一般胭脂,竟然也能接著話茬調蜜。
“哪里哪里,某不過是隨興一言,可不敢把這一席的女兒香都刮走嘍…”
鄭燮喝得臉上潮紅,勉力自矜著。入仕英華雖非他所愿,可受著翰林院一幫文友的囑目,也漸漸慣了這環境。心防放開,少年風流的心性先涌了出來。一面忙著翰林院的文事,一面鉆研畫技,得空就跟一幫翰林來這新立的紅街尋歡,竟也樂在其中。
敷衍了姑娘的調笑,又一杯酒下肚,心中卻生慨嘆。這一桌脂粉已是上品,卻遠不及之前在肆草堂置政廳見到的那位“侍女”清雅秀麗,蕩動心扉。那日之后,再不見她身影,他總覺得悵然若失。
可那位姑娘不是什么侍女,他已經打聽過了,那是段“國師”的侄孫女,據說已定了嫁給李天王,將是天王府的第四位妃子。
曾經他還覺得,自己跟她那驚鴻一瞥,內里似乎含著一絲知己的味道,讓他想入非非。可知了這身份,他就再不敢有什么念想,勿論自己還是她,都是任由命運飄送的浮萍。
這樣也好…寫字畫畫念念詩,閑了來這風月之地散散心,說話論政也沒什么顧忌,就這點來說,李天王倒真是造福于世,竟然從文風酷厲的清廷之下,生生造出了一個世外桃源。
征戰四方,揮斥方遒,天下是李天王那等人物的畫布,自己就安心受著命運的撥弄,在這桃源尋著自己的芳菲吧。
“爾等枉讀圣賢書,國難當頭,只知燈紅酒綠,左擁右抱,孔孟道就是被爾等小人德行敗壞的!”
正歡笑間,一聲沉喝在門口響起。眾人一愣,轉頭看去,正見一群穿著深紅對襟長衫的漢子走過。長衫只及小腿,露出厚重馬靴,披著半袖罩衣,頭戴軟翅紗帽,一柄儀劍掛在腰側,顯得份外精神,竟是英華軍將。而開口說話之人年約三十,正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神情怒視眾人。
“唉唉…是哪軍哪營的?連我等這一身都不認得了?”
“辱罵上官可非小事,就不怕被禁衛拿去打板子關黑屋!?”
在座翰林郎都怒意上涌,英華是重武,但文官還沒落到被武人隨口呵斥的地步吧。
同僚在訓話,鄭燮卻皺起了眉頭,覺得此人有些面熟。
“上官!?我看看,喲,鵪鶉一堆,好意思自稱上官!?我黃慎可是左副尉,爾等該向我見禮才對!”
那人傲然昂首,頓時讓這幫翰林灰了臉。
英華怪事不少,其中一樁很獨特,那就是武人無品,搞得文武難以對比。可官面上沒對比,私下人們卻有了自己的比較。一般人也將軍人銜級的“士”一級當作軍官,士有三級,從最低等的從九品算,那么尉的最低一級右副尉,就相當于正八品,而左副尉相當于從七品。
英華另一樁怪事就是“京官”品級很低,特別是剛進門的實習生。翰林院這幫新晉翰林都只給了正從八品的待遇,身上刺繡圖案全是鵪鶉。在這個小小的左副尉,最多也就是個哨長的軍官面前,按照民間比較,那還真得行上官禮。
“文武分途,哪里來什么上官下官!”
“就是就是,別跟這粗人一般見識!”
翰林們趕緊自找臺階下了,鄭燮卻一拍額頭,這人自曝姓名,他記起來了。
“你就是上官老師的弟子黃慎!?怎么也到了廣東,還成了武人!?”
鄭燮在真州時,曾經跟游歷江南的名畫師上官周學過畫,而這黃慎是上官周的弟子,兩人見過面,那是七八年前的舊事了。
“嘿,是你啊,知道有你這么個師弟,不敢攀貴。”
黃慎卻是早知鄭燮,拱手為禮,語氣依舊生硬。
“是克柔的同門師兄啊,怎能如此出言不遜呢?”
“文人治政,武人守土,職責可不能混淆哦。”
翰林們一聽還有這關系,又有了話說。
“就不知師兄有何指教?”
鄭燮也有了惱意,徑直請那黃慎放馬過來。
“天王在湖南對陣韃清皇帝,我等武人都作好了灑血疆場的準備。沒指望你們文人拋頭顱灑熱血,可為咱們這一國搖旗吶喊,鼓舞國人士氣,震懾跳出來惑亂人心的宵小之輩,這總該是你們能做的事吧!?”
黃慎搖頭連連,很是不屑。
“可瞧你們身為翰林,都還是一派聲色犬馬的模樣,真讓我等武人覺得這一腔熱血灑得不值,更為天王厚待爾等不值!”
這一番話說得鄭燮也心胸郁悶,找不到話反駁。
“既是士子,就該文武雙全!披甲能殺敵,下馬成詩文!成天風花雪月,埋首胭脂堆里,像個男人么!?”
“說得極是,我們黃埔講武學堂這一期同窗,有一半都是讀書人出身!這大半年學下來,書卷也未曾丟過,要論學問,爾等翰林可未必能勝我們!”
黃慎身邊的同窗也都附和出聲,鄭燮臉上原本保持著的淡然微笑也漸漸垮下。是啊,士子心中都揣著一顆上馬能提劍殺敵,下馬能安邦定國之心,遠的如漢時班超、陳湯,近的如虞充文、文天祥,乃至黃宗羲、顧炎武之輩,那都是文武雙全之輩。為何他們這些人,就滿心想著吟詩作畫,從未想過投筆從戎呢?
“我們士子衛的是道統,道統自在人心,不是區區刀槍之事…”
鄭燮勉力駁斥著,強調他們文人的重要性。
“是么?那華夏道統是怎么沒的呢?那剃發易服的夷狄道統又是怎么來的呢?”
黃慎嗤笑道,鄭燮額頭出汗,怎么來的,當然是刀槍殺沒的,然后砍頭砍出來的。
“華夷之辨重于主奴之義!這就是我華夏的道統!眼下天王與韃清皇帝對決,這般風云激蕩的大時代,好男兒,一腔熱血不灑在疆場,不灑在衛護人心的戰場。卻灑在胭脂堆里,下輩子還不知道要投胎到哪堆畜生窩里!”
黃慎擲地有聲,鄭燮這時候腦子終于恢復清靈。
“敢問師兄,你等來此是灑熱血的么?”
他這話很是諷刺,咱們是來尋歡作樂的,你不也是么,憑什么還能指責我們!?
“這個…”
黃慎一愣,臉肉擰起,身邊同窗卻湊起了熱鬧。
“咱們眼見要上戰場了,這是帶童子雞來開苞的,身為男人,怎么也不能空來這世上一遭啊。”
那一堆黃埔講武學堂的學生官頓時喧鬧起來。
“誰是童子雞啊,咱們就是來給你打氣的,免得你頭一遭見姑娘,嚇得舉不了槍打不響炮!”
“等會叫媽媽留意著,哪位姑娘反給了紅包,可得報上名來!”
樓里頓時熱鬧了,姑娘們笑成一團,老鴇揚聲道:“總爺們要上戰場護國,咱們青樓也得出把子力氣!姑娘們,待會可都要遞上紅包!算媽媽我的!”
黃慎等人蹬蹬而去,闊間里眾位翰林嘿嘿笑著,氣氛卻再難回到之前。
“你們說…這一國,好還是不好…”
鄭燮忽然悠悠開口。
“不管好不好,食君祿,報君恩,咱們總得盡點力氣。”
有人強撐臉面,心思卻已動了。
“怎么不好?什么孔孟道,天主道,不就是為個好世道?既然天王靠著天主道能搏出這樣一個好世道,咱們滿腹經綸,也該搭上一手。”
有人說得更直接。
“天王既然說,這是大家的國,那也有我一份子,咱們動不了刀槍,可動起筆頭來,怎么也比那些武人管用!”
還有人已經起了身,言語激昂地說著。
這是個大時代,人若飄萍,是要繼續感懷呢,還是順流而下,尋那未知的前路?
鄭燮悵然,同時胸腔中也涌起一股熱燙。
“《越秀時報》特號!無國哪有民,國為民之綱!雷震子號召大家報效國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士林》特號,國運系一身,求君勿親征!報上喊大家簽名請愿,請天王不要親臨戰場,以身犯險!”
“《正氣》沒罵人了!可照樣精彩!本期說的是同仇敵愾,衛我華夏!讀書人就算不能上陣殺敵,也要向大家宣講華夏正氣,還專門附了文丞相的正氣歌!”
“《工商時報》說了,每賣出去一份報紙,工商總會就捐一兩銀子!諸位聽清了啊,三文錢的報紙,你買了,商人們就要給天王捐一兩銀子,一兩哦!”
翰林們下樓出了這處被稱為“北紅街”的所在,頓時被報童的一片叫賣聲給震住了,不止是報童,街上還有不少讀書人展開報紙,朝不識字的民人誦讀著。往日在酒樓說書的先生們也都跑了出來,就在街邊搭攤,也沒擺上裝銅子的錢簍,朝男女老幼連說帶比劃,眉飛色舞地講起了湖南戰事。
“好像是一大家子被賊匪打上了門的情形…”
翰林們心有所感,這番士民工商兵心思都鼓蕩起來的情形,在書上真沒讀到過,以他們那點粗淺閱歷,更是沒親眼見到。
“這國,終究是大家的國。”
鄭燮心說,李天王還真在人人心中種下了這一顆種子,現在正是發芽之時。
“走走,寫奏章去!這般人心,咱們得編織起來,以利大用!”
同僚招呼著,鄭燮重重點頭。本文字由明兒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