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埔無涯宮,另有一番王對王的戲幕上演。
這是無涯宮的云間閣,狹長廳堂兩側,落地五彩琉璃墻和英石白墻相間而立,被琉璃墻渲染得繽紛絢麗的陽光透下,廳堂恍如天庭仙園般迷離。
三位高髻麗人款款行來,長裙曳地,云袖飄拂,環佩叮當聲像是雨點敲打在琉璃墻上,撼得心口蕩動不停,讓靜候著的段雨悠生出一股扭頭就逃的畏懼。[搜索盡在 “總算是見著妹妹了,說起來妹妹還得喚我一聲師叔祖呢…”
隔著十來步遠,當中那位麗人就語氣熱絡地招呼著。見她鳳目流波,粉頰如玉,絕美容顏讓段雨悠也暗生自慚形穢之心。話音脆亮,蘊著一股少女的率真,挺直柳目眩神迷的云間閣也瞬間淪為虛虛背景,段雨悠自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民間關于這位嚴妃的說書傳言簡直是耳熟能詳,不過這個師叔祖是怎么回事?
“姐啊,你說錯了,該是曾師叔祖。”
右側麗人掩嘴輕笑,這是個五官極為精致細膩,讓人一眼看去,贊嘆和憐惜之心就同時翻卷的江南女子。這一笑還自然而然地帶出一分媚意,即便是段雨悠也心中一晃。不過瞧她清泓眼瞳深不見底,竟然也帶著幾分書卷氣。
“這該是安九秀安妃了,聽說她在主持通事館,與洋夷交涉之事皆出她手,自己接下的肆草堂文書之職,還算是她的后任。”
段雨悠也認出了這位麗人,但還是沒明白,自己怎么又再降了輩份。
“段老夫子跟著嚴姐姐學五禽戲,就是嚴姐姐的徒弟,段姐姐既是老夫子的侄孫女,那不就是嚴姐姐的師侄孫,啊,曾師侄孫么。”
左側那嬌小麗人一邊轉著碧玉眼瞳,好奇地打量著段雨悠,一邊說著,嗓音如玉落珠盤,將活潑性子顯露無遺。瞧她雖作婦人打扮,卻只有十六七歲,臉上還滿是嬌憨稚氣,加之那攝人心魄的深邃眼目,段雨悠頓知她的身份,關蒄關妃。這位王妃在民間沒有太多知名度,段雨悠也沒深入到工商和軍隊,只知她是李肆的小童養媳。
說話間三人已行至身前,段雨悠收攝心神,品著三人似乎無心的招呼之語,一股惱意混著凄苦驟然升騰。這就是下馬威吧,三位王妃聯手,來點醒她的身份。可憐她還沒嫁給李肆,就開始面臨后宮爭斗的重壓了。
“民女段雨悠,見過三位娘娘…”
她低頭垂目,向三人深深福下。
“喲…還什么民女不民女的,段妹妹可別把自己當外人了,我們姐妹剛從英德白城搬過來,對這無涯宮還不熟悉,正想讓你這主人家領著四處去轉轉呢。”
嚴三娘聽不出段雨悠的語氣,熱情地拉起她。雖然自家心中也有些酸苦,可見這段雨悠清雅脫俗,除開濃濃書卷氣,更有一絲氣息跟李肆偶爾不經意流露出的倦懶相似,也是松了口氣,就覺這段雨悠應該是個好相處的姐妹。
“主人家”一詞,聽在段雨悠耳里,更是冷酸諷刺,她勉力撐開嘴角笑道:“娘娘說笑了,民女都只在肆草堂幫著天王處理文書,就連這云間閣,也還是第一次來呢。”
嚴三娘微微蹙眉,她心思再粗疏,也感出了這段雨悠的抵觸,熱臉貼了冷屁股,心中很不好受。正想發作,衣袖卻被安九秀輕輕扯了下。
“姐姐是領過大軍的今世穆桂英,段家妹妹這般嬌弱的人兒,還沒習慣姐姐身上的血火之氣呢。姐姐且先安置咱們的物事吧,秀妹跟段家妹妹說會知己話。”
安九秀主動請纓,嚴三娘心說也好,這般扭擰的人兒,狐媚子來安撫正好。
“是不是被四哥哥欺負了,所以怨上了咱們?”
嚴三娘扯著關蒄道別,再看了那段雨悠一眼,關蒄低聲說著。她雖天真爛漫,卻還是看出了段雨悠不對勁。
“若是真被欺負了,就不該這般怨了。”
想起范晉和管小玉那一對古怪怨侶,嚴三娘又是好笑又是擔憂,已大致明白了段雨悠的心意。
“看來這位段妹妹,也跟我一樣,都有著一顆不甘束縛的石頭心呢。”
回想自己跟李肆的情路歷程,嚴三娘慨嘆搖頭,對段雨悠生出一分憐憫之心。
這邊安九秀問得直接:“你…是不愿進我們李家之門?為什么?”
段雨悠一驚,自己的心意表露得這么明顯么?
察言觀色可是安九秀的長處,見她這般神情,再跟從內廷那里聽來的消息一對,心中已有了底,由此一顆心也沉了下去。若是尋常人家倒還無所謂,可自家男人地位非常,段雨悠自己也不是一般人,牽扯到的那人還是風頭正起的文壇新秀,這般糾葛,一樁風波怕是要起了。
安九秀嘆道:“真不明白,難道我家夫君,還不如一個新晉翰林能得你心。”
一道驚雷喀喇在段雨悠心中炸開,她圓瞪雙眼,連連搖頭:“這…這這,娘娘何出此言!?”
安九秀笑了:“肆草堂可非靜室,特別是夫君處置公務的置政廳。別說段妹妹在里面睡午覺,就是在廳堂里打個噴嚏,內廷侍衛處的姑娘們都會記錄在案,那可是一國之政的出處啊。”
紅暈在段雨悠脖頸處升開,頃刻間染遍了胸口和臉頰,這般風情讓安九秀也暗自贊嘆,可一顆心也急速下沉,難道那事還是真的?
段雨悠正為自己在相當于宮廷正殿的地方睡午覺這糗事害羞,聽得安九秀一聲長嘆,頓有所悟,也顧不得臉頰火熱,抬頭急聲道:“娘娘可是想錯了,民女非是心儀他人,民女只是…”
安九秀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別什么民女不民女的,就算未來有差,你總是段老夫子的侄孫女,咱們還得姐妹相稱呢。”
有安九秀巧心撫慰,段雨悠也放開了心扉。臉上紅潮消退,她幽幽道:“我只是害怕…”
她話語惆悵,壓抑了許久的心聲傾瀉而出。
“自小生在書香之家,沒學會女紅針織,被父親和叔爺慣著,琴棋書畫倒懂得不少。讀過太多的書,帝王家是什么樣子,自小就一清二楚。后宮爭寵,母子奪嫡,多少血淚多少苦,雖是錦衣玉食,名位顯赫,卻遠不如尋常人家過得輕松。”
“知事之后,我就立下心愿,不求富貴,只求得一間茅舍,有書相伴,自自在在的過完這一輩子。有能知心的郎君伴我,自是好事,相夫教子,白發蒼蒼時還能攜手相伴,這一輩子也算歷了塵世,若是沒有,也不強求。”
“我不想嫁入君王家,那太苦。什么才子佳人,也非我所愿,那不過是夢中樓閣。我只想…只想過得自在,這都不行嗎?”
一番心聲道出,安九秀隱隱有些發怔,她想起自己跟夫君纏綿之后的一些零碎情話,夫君就曾說過,有時候感覺太累,真恨不得帶著“老婆”和親友,找處海外仙山,自由自在過著神仙日子…
“我家夫君,不是一般人,更非那種暴戾冷酷之君,你接觸得久了,就該領會得到,他很疼女人的。”
安九秀早知段雨悠跟那個翰林在置政廳的一番交談,原本還以為兩人有什么情愫,現在看來,不過是段雨悠感傷自己如水中飄萍,想自在而不得的心語,跟那翰林并沒有什么瓜葛。這就讓安九秀松了口氣,開始幫著自家夫君說話。
段雨悠眼中卻更升起一股驚恐,李肆當然不是一般人,一般帝王。
“就因為如此,我更害怕!天王有時候不像是凡人,就如神仙一般…”
嘴里這么說著,段雨悠心道,你可知你家男人是怎么操弄一國人心的?人心就像是那張表上的一點一畫,盡在他的掌握。嫁給這樣的男人,自己連骨頭都要被吃得不剩!他想給我什么生活,我不但沒辦法拒絕,還漸漸甘之若怡,我不想當身心都被人操縱的傀儡!難道連保住自己本心這點小小愿望,也是奢求?
就為這一點,她對嫁給李肆這事就滿心抵觸,而李肆自然也想不到,本想讓她習慣跟自己相處的小小布置,卻讓這個姑娘更生出畏懼之心。
安九秀笑道:“他可不是什么神仙,不過也跟你一樣,見多識廣,學有所成罷了。”
段雨悠苦笑搖頭:“說起來我比你們還早見他,五年前就跟他打過交道。那時的他,還沒什么定性,跟著我叔爺滿嘴不合時宜。卻不曾想,五年后他就做出了這番事業,人也變得深不可測。”
她看向安九秀,沉沉地道:“再過五年,他會變成什么樣子?他現在還只是個天王,等他登基為帝,那時的他,手持君權,心懷天下,他還會是現在的他嗎?不,他不會的。他會成秦皇漢武,唐宗宋祖!”
不僅這語氣,連帶這話,也讓安九秀玉臉煞白。
“可這些圣君身后的女人是幸福的嗎?”
段雨悠的反問,讀過一些書的安九秀下意識地就有了答案,當然是不幸福的…
“權力會腐蝕人的心志,讓他變得面目全非。”
安九秀也下意識地想起李肆自己說過的話,看來這段雨悠,跟自家夫君在某些地方還真是像呢。
“我們都不是一般人,我們不能如一般人那般,只求自己的幸福。”
安九秀也被段雨悠說得心亂,正沉默間,一聲脆喝響起,兩人回頭,卻見嚴三娘站在不遠處,滿臉沉凝,眼角還閃著晶瑩淚花。
“阿肆說過,每個人降世,都帶著上天授下的一樁職責,這就是命運。你可以將命運看作是一樁負擔,也可以看作是一樁恩賜。不管怎樣,你想要掙脫這樁命運,就得付出代價。有時候,這代價比你履行這樁命運還要高昂。”
嚴三娘說著兩人似懂非懂的話,想要細細品味,注意力卻都放在了她的眼角上。
“姐姐,你怎么哭了…”
安九秀訝異地問,這也是段雨悠的心聲,兩人還注意到嚴三娘手里捏著一個卷軸。
“這是…阿肆的遺書…”
這兩個字出口,不止安九秀兩眼一翻,就要暈倒,段雨悠也如遭雷擊,難道說…
“瞎想什么!阿肆要跟韃和諧子皇帝對決,他先留下了這東西。”
嚴三娘哽咽地說著,原來她傷心的是李肆即將面對生死威脅,而不是有什么大難發生。
“呃…”
安九秀一口氣緩過來,頓覺胸腹翻江倒海,干嘔出聲。
“秀妹!你也…”
嚴三娘驚喜地叫道。
這一番情緒來回,段雨悠忽然覺得,自己正置身的這個時代,個人的幸福,的確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土,目光僅僅盯在這粒塵土上,究竟是對還是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