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式是綠營的號衣,料子卻是江南織坊的細布,腳上是布鞋,腿上裹著英華軍那種方便綁腿。頭上的涼帽還包著陽江產的桐油布,再見每人都斜挎著一個油布包,那是裝火槍彈藥的,謝定北嘴里嘖嘖有聲。這衡州城守會的“城丁”,比一般綠營兵可是光鮮整齊多了。
這還只是身上穿的,取過一人持著的火槍,掂了掂份量,再嫻熟不過地掰開龍頭,撥弄扳機,又細細看了看被銅箍緊住的槍管,謝定北確認,這不是湖南自造的民勇火槍,而是去年英華民間鐵坊趕工出來的火槍。之前國內有讀書人在報上揭發商人向韃清走私火槍,說的該就是這些汰換品。
英華軍換裝永歷式火槍,兩萬多桿這種火槍就再沒了用處,連內衛和境內民人都不愿用,可賣到北面,卻比清兵手里的鳥槍乃至湖南民勇自造火槍強出太多,一桿五六兩銀子,也是十多萬兩銀子的大生意。
這是衡州府城北面瞻岳門外荒地里,謝定北帶著江得道等營中將佐正“檢閱”衡州城丁一部。盡管謝江等人都是一身民人打扮,可這二三百城丁卻是案首挺胸,目不斜視,一點也不敢怠慢。這幾十人說是青田公司的司衛,來此整頓城防。就著這個名號,他們都不敢怠慢。畢竟自家的薪餉是衡州城守會出,而青田公司則是城守會的大東主。
在這名號之外,有點見識的人還將這些人另一層身份傳開了,青田司衛?是現在的還是以前的?以前的青田司衛,那可是現在的英華軍!
去年宜章大戰后,北面朝廷就棄了衡州府,知府連帶衡陽知縣全跑了。原本衡州人都等著迎南面的“王師”,卻不想英華軍就在耒陽停下。滿城人不是北逃就是南歸,剩下的人正惶苦無依,卻迎來了青田公司。
這半年來,衡州似乎成了一座世外桃源,不見官府,就靠著青田公司拉扯起來的各類會社自治。北面清廷和南面英華的商人在這里大作生意,到得今日,衡州府城竟比以前還熱鬧。他們這些城丁多是之前的湖南民勇,也能在這份差事上掙到每月一二兩銀子,外帶若干米糧,自是想著這平靜日子能繼續下去最好。
可是最近風聲四起,說北面朝廷要打回來了,他們正議論紛紛,不知該如何自處。本著內心,之前年羹堯在湖南將他們攪起來賣命,事后連燒埋撫恤銀子都賴了個干凈,甲子南面英華軍以一當十,百戰百勝,這番權衡,三歲小兒都知道該選哪邊。
但他們多是鄉下人,哪知什么天下大勢,就覺得北面朝廷終究是皇帝,南面卻只有個天王,皇帝可是比天王大的。而且北面治了天下幾十年了,龍椅上的康熙皇帝似乎長生不老,祖輩小時候都是那“吃糠喝稀”的皇帝掌著天下,現在祖輩老死了,康熙皇帝還穩穩坐著,那什么英華天王,真能打敗康熙皇帝?
北面朝廷,還有康熙皇帝的名號,自小就在他們腦袋中印下了深深烙印,積威太重,要這些城丁公然投效英華,他們也沒那個膽子。
所以,絕大多數都想著,就這么置身事外,只對付小偷盜賊多好?
可惜,時事推人“青田司衛”的要員現身,他們也只能以下屬姿態接受“檢閱”,誰讓人家捏著他們的薪餉呢!
瞧著這些城丁的凌亂站姿,再見到他們臉上的彷徨神色,謝定北心有所感,視線轉向這部城丁的“管隊”,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矮壯漢子。
“衡州城丁北哨管隊張震南見過大人!”
那漢子貓著腰一路小跑過來,拱手報名,謝定北樂了,我定北,你震南,咱們還真是一對呢!見這張震南的眼角和身姿,他心中猛然一動。
“你······就是這般待上官的?”
謝定北下巴一側一揚,目光自那張震南的涼帽上斜掠入空,腰身挺起,左手背后,右手虛虛比劃了一個撩擺的手勢。那張震南幾乎是直覺反應,腰一下就軟了,啪啪拍著袖管,一個干凈利落的打千請安禮就展了出來,直到膝蓋砸在地上,這才醒悟。
“以前是城守營的,還是哪出塘口的?”
謝定北朝旁邊的江得道眨眼,那意思是說,瞧,咱拎出一個綠營當官的!江得道被上司這諂媚眼神閃得直反胃,他雖是下屬,卻又是營中天刑社導師。謝定北這個圣武會的成員,戰時是上司,平日卻總在他面前甩尾巴,讓他很煩惱。
“小的原是城守營外委把總,大···大···”
那張震南不知道是被嚇住了,還是沒搞清這上官到底是那邊的,開口結巴不已。
“以前你還真得叫我大人,現在么···是另一番稱呼了。”
謝定北還真有心擺譜,以前他是湖廣提標中軍參將,現在他是虎賁軍后營指揮使,不管哪個身份,在這家伙面前都是有足足的官威。
不過這個稱呼他可不想再接下,英華軍中現在都以銜級或者軍職直接稱呼,比如軍中下級都稱呼他為謝指揮,直屬下級直接稱指揮。
“大人”一詞,已被當做韃河蟹子的陋稱,再沒人用。
“若是北面來了大軍,你們要如何自處?”
謝定北扶起張震南,再這么問著。
“唯大····不,唯上官號令!”
張震南含糊表態,城丁們也都低頭。
“清兵來,你們不止保不住飯碗,連吃飯的家伙都難保住!”
謝定北開始恫嚇他們,嘮叨了好一陣子,噴得張震南滿臉唾沫星子,城丁一臉煞白才罷休。
“不說了,現在見見你們的本事。”接著進入到檢閱的實戰環節,瞧著這幫民勇出身的城丁,紛亂不已地裝彈舉槍,舉槍射擊更是個個扭頭,原本槍上的槍刺也被他們丟掉了,嫌沒用,又沉。大多數人都沒肉搏武器,少數幾個腰間掛著腰刀,還有人踹的是殺豬刀。謝定北江得道等人自覺慘不忍睹,再難看下去。
衡州知府衙門,謝定北向羅恒交了底:“孟統制還沒定要不要衡州,只讓我在這扎一根釘子先看看情況,等我回去后跟孟統制說說。”
羅恒皺眉:“咱們捏住城丁的事,怎么也難瞞過韃河蟹子的細作,不知道延信會不會有動作。”
謝定北嗤笑:“那家伙哪有膽子來奪衡州······”
禎大軍北進后,留守長沙的討逆將軍延信兵力不足,就縮在長沙固守。加之康熙要玩釣魚,想推著虎賁軍統制孟奎來占衡州,讓他跟李肆離心,就再沒對衡州打過什么主意。
現在雖然清廷又有動手的跡象,可禎大軍還沒過來,上到李肆,下到謝定北,都不覺得延信有那個膽量和力量來奪衡州。
鑒于清廷在湖南又蠢蠢欲動,李肆一面安排羽林軍的計劃,一面給虎賁軍孟奎下達了則地固守,相機處置的訓令。北到衡州,南到郴州,孟奎自己決定。為此孟奎開始評估衡州的情況,派謝定北來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羅恒從青田公司的角度出發,自然希望孟奎能盡快揮軍北上,拿下衡州。他跑到衡州來,也是要聯絡本地要人,穩定人心。可孟奎正干著更重要的事,虎賁軍擴軍整編的工作還沒收尾,不愿在衡州提前大動,亂了他的章法。這番微妙局勢,讓羅恒有些傷腦筋,如果那些城丁能靠點譜就好了。
“羅司董,我個人的意見···謝定北一臉燦爛笑容,正躊躇著這盆冷水該怎么潑才最溫柔,讓這個李肆的嫡系老人不會生惱。這些城丁抓抓賊匪還行,指望他們據城抵抗大軍,太不靠譜了。”
話還沒出口,一陣槍聲傳來,起初謝定北還以為是江得道等人在驗槍還是干什么,可這槍聲綿綿不絕,不一會兒,從十來響變成了數十響,最后竟是數百響,還是從西門傳來的。
謝定北跟羅恒駭人對視,延信真來了!?
“招呼兄弟們收隊!護著羅司董撤退!”
謝定北反應很快,就覺得衡州該是守不住了,現在跑掉還來得及。他來衡州只是查看狀況,手下不過三十四名士兵,可沒辦法抵抗清兵大隊。
“還啊···還有徐主祭,他就在城西外面!”
羅恒自然是要跑的,可之前還帶了個徐靈胎的衡州,那是個要人,怎么也不能搞丟了。
“那神棍怎么也在!?”
謝定北暗自呻吟,看來是沒辦法先跑了···等謝定北到西門外時,不止槍聲,連小炮都轟鳴作響,可他仔細一打量,卻是疑惑不已。就見城外遠處人影憧憧,硝煙升騰,卻沒見著兩軍廝殺,這是怎么回事?
“職下也不清楚·····謝定北走后,江得道就將部下散到城丁里,跟著他們去勘察城防,自己在江邊巡視,來得比謝定北還晚。”
“召集部下····”
謝定北大手一揮,卻僵在半空,他們裝扮成商人護衛而來,可沒帶什么鼓號。
“不過這城丁打得煞是熱鬧,心氣很高嘛!”
形勢雖然亂,卻沒見著前方城丁潰退下來,謝定北和江得道又是欣慰,又是詫異。
“打!狠狠地打!一定要壓過他們的動靜!”
西門外一處田壟,數百人聚成幾堆,正熱熱鬧鬧放槍不停。大多數都是城丁打扮,里面夾著幾個尋常打扮的漢子,正是江得道的手下。田壟向西延展,百多步外是片林子,也正有團團槍煙升起,鉛子遠遠射來,間或在這幾堆人群中濺起幾朵血花。
“老二,招呼他們把炮架到前面的土坡上去!怕什么?跟他們說,那幫韃河蟹子手里的槍可比他們差遠了!這距離打過來,就當被蚊子叮了一下!”
“費小七,把傷著的拖出去,拿布塞住嘴,讓他們別再叫喚!破點皮而已,咱們軍中斷腿斷胳膊的也沒他們叫的響!”
“魏胡子!黃麻子還沒把翼長帶過來,你再去一趟!”
一個像是官長的漢子正顧盼四方,手舞足蹈地指揮著。
“侯上官!又有咱們的兄弟來了,您看要怎么布置!”
有城丁朝這漢子喊道。
“去南面!占住那幾間屋子,從側面打那幫孫子!”
這姓侯的漢子轉瞬就有了安排,那幫城丁乖乖地領命而去。
“干死寶慶協那幫老馬屁!”
“咱們衡州人可不是好欺負的!”
城丁們激昂地呼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