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無間,碧波微蕩,十數艘海船拉成長線,鼓帆急行。
“那就是浮水洲?”
從望遠鏡里看去,西面一處島嶼的輪廓隱約可見,金鰲號的船尾舵臺上,吳崖問身邊的海軍副總領,香港分隊統領白延鼎。
白延鼎點頭:“是的,那上面有百來戶漁民,雖是漁村,卻是南洋北部海盜一處歇腳地,以前我的船隊也經常在那補給食水,打探消息。”
再看到附近海面上飄著不少漁船,吳崖嗯了一聲:“那就煩勞白總通傳島民,英華要在島上設鄉立治,昌江縣在此設民驛,你們海軍也要擔下軍驛之責。”
占地立治,設下軍民兩驛,這是英華擴土的例常規范,白延鼎拱手應下。
另一人道:“我們也不去交趾國,真不明白為何天王非要我們這船隊來浮水洲轉一圈。”
那人正是安家的安陸,現在是南洋公司執事之一,此番船隊行南洋,他就統管商事。計劃的停靠點有三處,一路行程估計要上萬里,自然不愿在這種小地方浪費時間。
“那…那定是要我們來震懾海盜的,嘔…”
鷹揚軍前營指揮使安威也在舵臺上,船隊出鐵石港不到一日行程,就到了這浮水洲,其他人不耐,他卻是如蒙大赦,可憐他已經吐得膽汁都空了。
“該是震懾交趾國吧,那鄭主視我英華為賊,還曾傳信兩廣總督楊琳,說可以助兵守廣西,真是找死”
伏波軍左營指揮使馮一定摩拳擦掌,英華各軍三面大打出手,伏波軍還沒怎么開過葷呢。
“那就該把那交趾國一并滅了本就是我華夏舊地…”
安威就覺得這事再順當不過,就靠著鷹揚一軍就能辦到,可惜,此次出南洋,除了海軍艦船,就只有鷹揚軍前營和伏波軍左營,總計兩千人而已。
“北面還正跟韃子打得火熱呢,怎么可能兩面用兵。”
白延鼎搖頭,陸軍就是陸軍,不知道這南洋形勢的復雜。
“此次下南洋,不過是探路摸風而已。這浮水洲是我英朝出南洋的第一道門檻,自然是要先將這門檻夯實了。你們說得都對,海盜和交趾國,都要一并震懾。”
白延鼎昔日在南洋為盜,現在重走舊路,自有一番錦衣回鄉的感慨。
“過了這浮水洲,我們就不再是英華官兵,而是南洋公司護衛,是私家民軍…”
吳崖又開口了,身為南洋之行的軍事負責人,他卻想得極為單純。
“護衛著金山銀海般的貨物,給他們…”
他朝安陸揚揚下巴。
“開一條暢通商路,而這一路,估計是一條血雨腥風之路。”
廣州黃埔無涯宮,李肆正被一群忠心進諫的文官包圍住。
“總而言之,要不進云貴,砥定我朝南境,要不東進閩浙,搗偽清命腹,或者是北進荊楚,斷偽清中庭,怎么也不該轉兵南洋,替商賈掠錢財當前驅啊”
李朱綬將這些諫言作了總結,當然,其間的“過激言論”,都被他過濾掉了。
“我英朝要立亙古未有之霸業,自然要將根基立得更穩,爾等不可以往日中原爭霸的眼光再看我朝行事。眼下也非轉兵南洋,而是以南洋公司面目行事,諸位放心,我始終看著北方。”
這是在無涯宮新落成的普仁殿,不僅官員們都穿著肅穆朝服,李肆也是一身火紅團龍大袍,新建大殿在通風調溫上下了大功夫,即便是九月艷陽天里,大家也不覺燥熱,李肆也能平心靜氣地說話。
“看著北方的同時,還得把屁股坐穩了,而我這王座可是坐南朝北的。”
溫言抵擋了這一波進諫攻勢,李肆心中這般自語道。
向北?他當然是想,但是英華內政還沒凝練出他所想要的全新秩序。占的地盤越多,背的包袱越大。就只說眼前這幫進諫文官,到時候面臨越來越多的士子,甚至是湯右曾和史貽直這類官員,吸納是問題,推開也是問題。
北面康熙正鼓足心氣,大搞“攘外必先安內”,他李肆也是同樣如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英朝都不太可能在北面東面大動作了,最多是將云貴納入治下。
之所以讓文官們大驚小怪的原因,不過是鷹揚軍統制吳崖被調去南洋。李肆覺得吳崖殺心過重,在這華夏之地,還不知道會惹出什么麻煩。吳崖既然想殺,那就索性讓他去殺個痛快,讓他統領南洋之行的武力,好好整治南洋公司必定會遇上的各類敵人。
吳崖是他掌軍的左右手之一,他的動向自然就被官員們看作了戰略重點。官員們看對了實質,南洋確實是李肆的戰略重點,但他們看錯了表相。此次南洋之行,還不是為了謀霸南洋,這只是開路,甚至更多是為了完成李肆所定的短期財政目標:在工商身上,實現明年八百萬兩白銀的財政收入。
李肆的工商布局,連帶全新的治政體系正攤開架子,不僅缺人,也更缺銀子。除開支撐新型政府、軍隊和科技研發的花費,在教育、交通和其他公共設施上,也急需海量資金。英華新得和計劃要得的地盤,都不可能提供太多賦稅,甚至還要中央補貼,這些銀子自然都得著落到工商身上。
一年之內,工商總會在英華境內不可能貢獻出如此巨額的稅收,李肆只好把目光投向南洋。
此時的南洋,還不是百年后列強滲透已深的南洋,不列顛人正一門心思在莫臥兒王朝身上吸血,法國人在東南半島有諸多嘗試,卻屢屢碰壁。西班牙就守著菲律賓埋頭經營,荷蘭被逐出臺灣后,就在印尼和馬來亞一帶經營。列強的殖民疆域還未將南洋填充完畢,在東南半島,深受華夏文明影響的諸多民族都還有與殖民者對抗的力量。
這是南洋最混亂不堪的時代,殖民者、土著、海盜,還有明清交際時代投奔南洋的海量華人,在這個混沌的疆域里各展神通。李肆正是怕動作太明顯,攪得南洋衍進到未曾預料過的局面,特別是推動歐洲列強提前凝結“東南亞共識”,所以還只是以南洋公司為偽裝,將自己的力量探入這個混沌疆域。
即便如此,英華占著南洋貿易通路的命脈之底,攜著南洋任何一方勢力都不可能單獨抗衡的實力,用上小半心力,都會讓南洋局勢大變。李肆只希望自己能搶在時間前面,把握住南洋局勢。
所以這一趟南洋之行,本質上是一次英華背后推動,以南洋公司為旗號的貿易之旅。南洋公司主動帶生絲、絲綢、茶葉、瓷器和鋼鐵等商品出門貿易,先期目標是廣南、柬埔寨和暹羅這片列強滲透不深,華人勢力頗重,上層統治者對華夏還算恭敬的區域。
行動期間,英華海軍一面護航,一面測量,搜集海流風向水文資料,建立成熟商路。而吳崖所領陸軍則要守護南洋公司在幾地所設的貨站,同時視情況許可,以擴大英華影響為目標,插手當地事務。
李朱綬所領文官接受了這解釋,再不多言,接著會議轉入實務。
結束了普仁殿的“表演”,李肆換上慣常穿的紅衣軍服,跨上戰馬,領著龍高山和格桑頓珠等侍衛絕塵而去,直奔黃埔書院而去。
李肆在普仁殿面對文官們的抱怨時,安九秀也在黃埔書院的四方樓立,隔著珠簾面對一幫洋人,李肆進到四方樓的貴賓廳時,正聽到一個拉丁語腔調在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不管是教宗特使,還是澳門總督特使,李肆不想現在就直接面對他們,晚上一天,形勢就明朗一分,和他們直接對話時的地位就要高上一寸。多羅、郎世寧、波普爾和歐禮旺等人先是跟天王府尚書廳禮科廝纏了一番,再向安九秀所選通譯費了老大口舌,現在才跟安九秀直接碰面。
“總督認為,不管是海員、炮匠、經理人還是直接參戰的軍人,我們澳門人竭盡所能地在為大英服務,一如數十年前,我們澳門人服務大明一般。而我們需要的,只是澳門的自治,王妃夫人,您集美麗、尊貴、博學和睿智于一身,您的父親跟我們澳門人也是老朋友了,我真誠地相信,,您一定能理解我們澳門人的心聲,并且能向偉大的天王陛下傳達我們的心聲。”
歐禮旺很恭敬地跪伏在地,一如澳門人面對明清官員那般。
“特使先生,我只是一介婦人,很多事務并不清楚,所以想請教一下。我丈夫在澳門聘請海員,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生意,就如你們澳門人服務其他船主一般無二,跟你的總督并無關系。而聘請炮匠也只是佛山制造局和你們澳門炮廠之間的事,至于澳門人應募為我們英華軍人,更是他個人志愿,跟你的總督,跟澳門有何關系?”
安九秀揣著明白裝糊涂,她長期幫著李肆處理公務,早就明白這個歐禮旺的用心,澳門葡人的訴求始終沒變,那就是將澳門變作完全的自治地,而完全自治后又是什么呢?
李肆剛進廳堂,聽到這話,想到自己當下的南洋攻略,心說這都是曲線救…,不,曲線建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