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漳浦縣城外,硝煙彌散,隱隱能看到前方城墻缺口處,幾乎是尸體鋪成的斜坡上,先登戰旗正左右飄揚,施世驃也顧不得對方那神出鬼沒的神槍手,踏出戰壕,暢快的長出了口氣。
“只要再壓上千人,此城,必破!”
他揮手準備下令,這四五天里,他帶四萬大軍急攻漳浦,對方只有數千民軍,似乎還訓練不全,雖有槍炮,卻難發揮威力,讓他見到了攻破此城的希望。
自李肆造反以來,從來都只有官府丟城的記錄,若是他施世驃拿下此城,必當振喜朝堂之心,也是對湖南大戰的呼應,當然,也是他的一筆炫目功業。
手臂還沒揮下,急報的呼聲就傳入耳中,施世驃心想,莫非是湖南戰局已定?“范制臺陳完臺急招,速速回師福州!”
回師!?福州!?施世驃愣住,這是哪跟哪?
接過急令一看,竟是賊軍炮船襲福州,還四下劫掠,有占福州之跡。
“定是賊軍水師佯攻之計,報范制臺陳完臺,只須沿岸盯防即可,漳浦事關大局,請他們二位暫時忍此一時!”
施世驃心中冷笑,這點伎倆可騙示了他,而且他現在受欽差大臣殷特布節制,閩浙總督范時崇和福建巡撫陳瑯可都管不到他。
不理會這封調令,他正要組織忽攻,閩浙督標和福建撫標的將官卻都來告辭了。范陳二人管不到施世驃,卻能管到這些軍將,施世驃只能兩眼冒火地看著一萬多福建綠營撤退。
少了一萬多兵也不是太致命的影響,施世驃停了當天的攻勢,重新調度,忙乎了兩天,第三天再度擺開架勢,急報又來了,這次是兩江總督張伯行的調令。“崇明!?”
施世驃腦子也微微發暈,賊軍水師未免也太猖狂了吧,六艘戰船在崇明附近洋面敗了江南水師,還從船上放下數千部隊大肆劫掠,看樣子還想西進江口!
常州…揚州…江寧…這一條線串起采,施世驃下意識的想到三四十多前臺灣鄭家興兵北上,幾乎攻破南京,也就是現在的江寧,當時清廷震動,滿朝惶恐。“不…這還是誘我回師之策,絕不可受其蒙蔽!”
施世驃在大帳里苦口婆心,勸導著江南綠營諸將,想讓他們再停幾日,破了漳浦再走。
江南綠營軍將也有此心思,可當殷特布的調令接踵而至時,他們再無留意,殷特布的命令很嚴厲,限期奔赴江寧一線,誤期者斬。
施世驃氣得踹倒書案,將輿圖撕成雪花碎片。六艘戰船能載多少兵!了不起千人而巳。即便水師被破,水上再無蔽護,賦軍來往自如,只要守緊城池,別說江寧,賊軍連江陰都過不了!張伯行和殷特布膽子太小,聞得賊軍進逼江口就慌了手腳,文人就是文人,從來都是誤國之輩!
有那么一刻,施世驃都想扣下這軍令,壓個兩天,等攻破漳浦再說。
“軍門,形勢無關軍事,而是政事,殷特布大人必須急發調令,軍門您也必須…,部下有人勸解,聽嗓音是澎湖參將藍延珍,施世驃呆了片刻,不得不承認,藍延珍這話很對。
朝廷更關心哪里?當然不是漳浦,而是江南。即便他打回廣東,賊軍水師在江南搞出一番陣仗,多大的功勞都補不全這個窟窿。殷特布必須第一時間表達他保江南的決心,而他施世驃,盡管只在閩浙方向,可要拖江南后腿,殷特布不敢殺他,康熙可是定要殺他的。“可惜啊……黃龍府已在目,卻遇上了十二道金牌…”施世驃憂憤地發著牢騷,朝漳浦念念不舍的投去了最后一眼。
“待我朝廷大軍湖南奏凱時,賦軍水師不戰自潰,那時欽差大人必將追悔莫急!”
揣著這樣的心思,施世驃帶三萬多江南綠營揚塵北去,漳浦城里,房與信真是喜極而泣,他還專門要了一枝短銃,備著城破時給自己一槍呢,他可不想背上新朝第一個丟土官員的名譽。
第二天,再收到湖南的消息,不僅房與信再哭了一場,固守漳浦的民勇人眾也都哭了,雖說之前早有預料,但幸福當頭時,怎么也難抑制盈眶的熱淚。“我們沒有敗,我們沒有退,我們只是在…”桂陽城北,驚魂未定的禎扭頭看向南面,嘴里這么嘀咕著。“我們是向北而進!”
噶爾弼嘶啞著嗓子附和道。
“郴州不利馬隊作戰,大帥這是要將賊軍誘到衡州,與之再戰!”
甘州提督劉世明不忍見禎那蒼白臉色,奉上了一個理由。“沒錯、沒錯,再戰!再…戰。”禎一口氣喘了過來,臉上也微微有些血色。
如果是這一戰的前幾十天是禎一輩子最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日子,那么這幾天,則是禎一輩子最惶恐,最驚懼之時,比八九年前遭了康熙發落還凄慘十倍,他已經不敢想,這一戰后,皇阿瑪會以什么面目面對他。他的十萬大軍沒了,百門大將軍炮丟了。
四天前,雨點淅淅瀝瀝打下,賊軍不僅炮火沒停,步隊還像是吃了大力丸一般,發狂般地全體沖鋒,全軍轟然崩潰。
幸虧部將早有感覺,拉著他就下了羅家山,朝北沒命狂奔,跟劉世明的馬隊會合。見劉世明還握著七千完好馬隊,當時禎恨不得抱住他親上一口,感謝他沒全盤遵從自己的命令。靠著這七千馬隊,他的大軍中營就能“從容而退”。
他是從容而退了,越黃岑山中段退到桂陽。噶爾弼也逃得早,丟下還在清溪山下苦戰的岳超龍和整支大軍,帶著幾百親衛早早跟禎匯合。相比之下,延信可是倒霉了,他手里沒大群馬隊,不得不走黃岑山險峻南段北退,現在都還沒消息。禎還有心在桂陽等等延信,眾人都對他說陜甘綠營勇悍,怎么也能護住延信,所以禎再不顧他,馬不停蹄地朝北退去,直奪衡州而去。
所有人心里都有數,終點可不是衡州,甚至都不是長沙和岳州,這十多萬大軍土崩瓦解,說不定得退到荊州,跟賊軍隔洞庭對峙,一如平三藩時對戰吳三桂那般。
“長沙?岳州?不不,把桂陽占住,備著之后取永州,將咱們防線拉平,湖南之地,就暫時以郴州為北界了。”
七月十二日,李肆在郴州府城,對滿臉紅暈的四軍諸將們這么說道。
“羽林鷹揚兩軍,你們的休假也結束了,遣發還活蹦亂跳的部下回廣西福建,穩住當面局勢,余部休整后再回防原地。”
接著他用“大家玩夠了就趕緊忙正事”的口氣這么說著,讓部下們更是哄笑不已。
“天王,咱們一戰敗敵十數萬,怎么也該趁勢席卷湖南口同!”謝定北像是喝醉了一般,紅燦燦著臉地呼喝著,頓時引來不少人響應。“席卷!?我倒是想席卷呢,只是…”李肆拍拍腰間,一臉苦色。
“沒錢!這一仗大家打得歡,可你們知不知道,這一仗也把我從商人那討來的寬裕銀子全打光了咱們打死了多少清軍?兩萬出頭吧,抓了多少?五萬多,總計八萬。銀子花了一百多萬,折算下來,一個清兵值二十兩銀子!二十兩啊,二十兩銀子砸頭上,也能把一個人砸暈吧…”
李肆像個當家婆,絮絮叨叨地算著帳,賈昊吳崖等老部下對視苦笑,都道關蒄愛算賬,開口就是數字,卻不想真是李肆傳染的。
李肆這抱怨可沒虛言,之前急調羽林鷹揚兩軍飛奔入湘,一路開銷令人乍舌。再給兩軍換裝,一萬多新槍,上百門新炮,又是一大筆額外軍費。開戰后炮彈打了上萬發,槍彈更是百萬發,自己也有一千多人戰死,三四千人受傷,這些費用夠他肉痛到年底的了。
“地盤占不占是其次,自此一戰,長江以南,韃堊子當不敢再與我軍對決,這都是諸位領著我英華男兒,奮勇作戰,浴血沙場的豐功偉業!”
眾人正在腹誹李天王搖身變作李老財,李肆這話出口,頓覺形勢無比昂揚。沒錯,這一戰以兩萬破十數萬,長江以南,清廷絕無膽量再聚大軍壓下,英華新朝,鋅于翻過了生死門檻,己方是一片廣闊的全新天地。“天王萬勝!”“英華萬勝!”
眾將齊聲高呼,這歡呼自中軍大帳傳開,四軍將士群起響應片刻間,整個彬州城都沉浸在歡呼海洋中。
缺錢不過是托詞,李肆早早就歸心似箭,粗粗打理好這一戰后事,就朝南而行。這一戰余韻太長,他必須搶在這些余韻蕩起不合拍的漣漪前處軍好,相比之下,搶占地盤人口之類的事,根本就不重要。
南行之路由連綿不絕的歡呼雀躍鋪就,回到英德白城,歡呼聲更如海潮,當李肆邁出馬車時,數千人下跪叩首,山呼萬歲,這般灼熱的人心喜潮,連歷練已深的李肆都覺很是吃不消。“哎喲,你跪什么呢,快起來快起來!”
眼角掃到某處,李肆急急奔向人群前方那一拔鶯鶯燕燕處,他的大小媳婦都在,嚴三娘挺近六月的大肚子,也正朝他叩首而拜。“胡鬧!?孩子要緊啊。”
拉起嚴三娘,李肆嗔怪著她,眼里卻是滿滿的歡悅和抱歉,這幾個月來都來不及回家一趟,可真是苦了自己這媳婦。
“是啊,孩子要緊呢,你這兩個孩子,盼得天都快破了窟窿。”
嚴三娘嘴里胡亂應付著,雙目卻深深凝視著自己丈夫,若不是被肚里孩兒擋著,她真恨不得撲入他懷里,用盡所有力氣擁緊他,周圍這數千人根本就懶得管了。
她的欲望有人代行了關蒄和安九秀抽泣著撲上來,李肆一手一個抱滿了懷,使勁壓住自己當場一人來一啵的沖動,可嘴角卻已經咧到了耳朵下。
“九秀姐說…四哥哥你辛苦了這么久,她得好好犒勞一下。”關蒄大眼睛里閃動著晶瑩光彩,說著讓李肆心潮澎湃的膩語。“我說的可不是我,是我們一起!”安九秀趕緊澄清,李肆更是要飄上天去了。
嚴三娘卻低呼了一聲,李肆瞪大眼睛,小心翼翼的將手撫上她那圓潤肚懷,然后抽了口涼氣,在動!
瞧著李肆那小丈夫般一驚一乍的模樣,三個媳婦,連帶后方正含淚微笑的盤金鈴都笑得花枝招展,笑聲合著歡呼聲直沖云霄,久久難散。
北京,雖是盛夏,天色卻沉郁無比,暢春園大門口,張廷玉跟內廷奏事處的管事太監,加上康熙貼身侍衛趙昌如雕塑一般站著,三人臉色也都跟天色一般氣息。“千里加急!”
那送急報的騎士旋風般沖到大門口,如字面那般滾下了馬,將一封書信遞出手,然后就癱軟在地。張廷玉接過書信,眉毛一垮,西寧來的?不是他要等的消息。
不在意的拆開書信,粗粗掃過,張廷玉身軀一晃,眉毛也高高揚起。
“策凌敦多布領軍擾藏,西安將軍額倫特與侍衛色楞擇軍急進,于庫庫搴爾嶺遇襲,額倫特戰敗,色楞被執。”“十萬火急!”
張廷玉一顆心正重重下沉,又一聲急呼遙遙傳來,幾乎重復了剛才那一幕場景,又一封急報交到張廷玉手里。江寧來的?也不是他要等的。
“賊軍水師擾江口,有襲江寧之勢,江南水師半日破滅,賊勢難擋。”
這不算什么,小節而已…張廷玉壓住胸口翻騰的血氣,瞇著眼睛看向前方,急促如飛的馬蹄聲第三次響起,煙塵遮蔽了本就壓抑的天空。他下意識的轉頭看向暢春園里,這一次該是了吧,就不知是喜是憂,而里面的皇上,是不是能承受得住。
舉人5
北京,雖是盛夏,天色卻沉郁無比,暢春園大門口,張廷玉跟內廷奏事處的管事太監,加上康熙貼身侍衛趙昌如雕塑一般站著,三人臉色也都跟天色一般氣息。“千里加急!”
那送急報的騎士旋風般沖到大門口,如字面那般滾下了馬,將一封書信遞出手,然后就癱軟在地。張廷玉接過書信,眉毛一垮,西寧來的?不是他要等的消息。
不在意的拆開書信,粗粗掃過,張廷玉身軀一晃,眉毛也高高揚起。
“策凌敦多布領軍擾藏,西安將軍額倫特與侍衛色楞擇軍急進,于庫庫搴爾嶺遇襲,額倫特戰敗,色楞被執。”“十萬火急!”
張廷玉一顆心正重重下沉,又一聲急呼遙遙傳來,幾乎重復了剛才那一幕場景,又一封急報交到張廷玉手里。江寧來的?也不是他要等的。
“賊軍水師擾江口,有襲江寧之勢,江南水師半日破滅,賊勢難擋。”
這不算什么,小節而已…張廷玉壓住胸口翻騰的血氣,瞇著眼睛看向前方,急促如飛的馬蹄聲第三次響起,煙塵遮蔽了本就壓抑的天空。他下意識的轉頭看向暢春園里,這一次該是了吧,就不知是喜是憂,而里面的皇上,是不是能承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