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您 湖南長沙府南牌山下,草廬淡煙,春雨綿綿,溪水潺潺,本已如畫的景色里,一抹淡黃飄飄而入,竟是一位明麗少女。支著一柄油傘,漆黑長發輕挽,隨意斜釵在頭頂,手里提著竹籃子,里面卻裝著一疊書。
小溪不過三五步寬,但春水泛濫,再不成路。三五十步外有座小木橋,少女瞅瞅距離,削肩聳聳,竟然不愿繞路。脂玉般優雅脖頸一側,將傘夾住,拎著裙角,露出青藍花鞋和腳踝上一絲白皙肌膚,徑直踏石而過。
卻不料細雨潤了石面,少女哎呀一聲,傘飛籃跌,整個人撲在了小溪里,濺起老大一團水花。
“我的小姐啊,多走一截路就那么困難嗎?”
“晨時就喝了一碗粥,夠走多少路早心里有數,別顧著我了,趕緊去幫我攤書!那可是我剛淘來的管子編…阿嚏——!”
草廬里,渾身裹在絨毯里的少女披頭散發,鼻頭發紅,該是他侍女的十五六歲小姑娘正使勁揉著她的身子,免得她著涼。
聽到自家小姐就念著書,侍女生氣了:“小姐!人總比書金貴吧,這時日涼出風寒可了不得!知不知道春日祛病如抽絲!?”
那小姐嗤笑道:“從哪里學來的俗語?你啊,怕是被哪個書生給哄了,抽絲?那是愁絲吧?春愁如絲雨綿綿,誰在勾我這傻丫頭發春呢?誰啊誰啊?”
侍女架不住這羞辱,惱怒跺腳道:“小姐!我六車又不是那波斯貓兒!你就仗著讀書多欺負我!”
那小姐眼神悠悠,低低吟道:“春雨細如絲,如絲霡霂時。如何一霶霈,萬物盡熙熙…”
接著她語氣一轉,帶足了哀憐之意:“卻不曾想,唉,霏霏春雨細如絲,正是春寒欺客時…”
六斗撅嘴道:“小姐你啊,又在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了吧?心向宦途元淡薄,夢尋鄉國苦參差,我可還背得呢。”
小姐被揭了心思,伸臂就要敲那六斗的頭,皓腕藕臂露出來,周遭光線似乎都黯淡下來。
“小姐,老爺喚你!”
正嬉鬧時,門外有婆子嗓音響起,嚇得這小姐趕緊縮回毯子里。
許久后,順著草廬外小溪上那座木橋,妝扮停當的主仆二人踏上石路,轉到山腰之下,卻是一座青磚綠瓦的莊院。
“雨悠啊,趕緊收拾東西,咱們段家可再待不得這湖南了。”
幾乎四面墻都是書架的屋子里,一個儒衫中年人愁眉苦臉地念叨著。
“哦,知道了。”
換作雨悠的少女臉上波瀾不驚。
“嗯?你就不問問…算了,你這懶丫頭,當你是件家什,直接扔車上就好。”
中年人無奈地翻著白眼。
“有什么好問的,準是叔爺惹的禍。話說他在廣東攪出這么大動靜,官府現在才找咱們麻煩,可真是稀奇。”
這雨悠正是段宏時的侄孫女段雨悠,而這中年人則是段雨悠的父親段允常。聽得女兒這一番抱怨,段允常撓頭,感覺自己的覺悟比女兒差得太多。
“湖南呆不得,那是要去廣東了?”
“還能去哪?你叔爺從年底就開始催,現在已經跟著每期的越秀時報一塊來了。”
“爹爹你英明,正該去廣東,好吃的都在廣東,我可吃膩了這火辣的湘味。”
“你這丫頭…”
被女兒這像是踏青出游外帶找食的語氣給噎住,段允常發現自己又犯了錯,就不該跟這女兒多話。
“可叔爺打的那什么鬼主意,爹你得跟他說清楚,我才不想摻和那瘋老頭的事。”
“先不管你叔爺有什么打算,你就不為自己打算?今年你該滿二十,二十了!”
父親依舊被女兒牽著舌頭,根本停不下來。
“我?我段雨悠已經嫁給書,嫁給書里的天地了!”
“書,你能跟書生下兒女!?”
“爹啊,書中自有胭脂香,書中自有潘安郎,我又不是兒子,那什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可責不到我,要怪就怪爹你自己吧。”
“嘿嘿…你這丫頭…”
等女兒出了屋,被氣得打哆嗦的父親才醒悟過來,自己這是怎么了,下定了決心不跟這毒舌女兒湊話的,真是自找煩惱。
“快快收拾!知縣給咱們早早通報,已經盡了心,壇壇罐罐就不要了,書可不能少掉一本!”
拋開對女兒的無奈,段允常招呼起下人。
英華永歷元年,康熙五十五年四月間,段允常舉家遷往廣東,在這一路上,還有絡繹不絕的商賈,也抬著大大小小家什,浩浩蕩蕩朝南而行。
跟著這些商人流動的是大宗財貨,變成一條條數據,留在了韶州太平關的稽查賬冊上,最終匯聚到了身在廣州的關蒄手里。
“可不止是這樣,這半月來,過太平關到湖南的生鐵量就翻了四倍!關上查到的禁運物,像是鋼簧片、鋼螺絲、比以前多了十倍!甚至還有人直接販運火槍!”
關蒄瞪眼蹙眉,在李肆面前強調著事態的嚴重性。
“湖南被年羹堯搞了一圈,下面的官們見到年羹堯直升四川總督,都以為是那一套得了康熙老兒的圣心,所以有樣學樣,要跟咱們為難嘛。有這些異動是正常的,江西福建廣西那邊也有這些情形啊,只是量沒這么明顯而已。”
李肆搖頭,關蒄就靠著這些證據,想要說服他改了英華軍西進的戰略,實在是太過無力。如果不是關蒄在拿數據說話,他真要抽關蒄的小屁股,責她“后宮干政”了。
“可聽羅小子說,韃子的大將軍行轅定在了西安府,有些不正常,湖南湖北的綠營都聚了起來,這還不是征兆?”
關蒄還不死心,李肆臉色沉了下來,這小媳婦管得太多了。
他很嚴肅地問:“說吧,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關蒄低頭看住了自己的腳尖,跟她的四哥哥相處這么多年了,果然是什么小心思都瞞不過他…
“我…我就覺得,一想到湖南就心慌。”
“你啊,這是先有結論,再找證據,那什么證據沒有啊?”
李肆搖頭,這思維可是要不得滴!
“不要被自己腦子里的定論框住!作這種決斷,最怕的就是先認定一件事,再去證明它,就算證據再少,只要看到一丁點事,就覺得自己是對的,錯誤啊,就是這么犯的!”
李肆開始訓斥,說著說著,也反省起來,自己該不會也是這樣吧。
“不會不會,證據這么明顯了,大將軍行轅定在西安,沒往蘭州甚至西寧靠,那是要統合陜甘各部軍力。湖南湖北匯聚綠營,也不過是防備我進湖南的守策。再說這些綠營能濟什么事?除非是陜甘綠營來,那恐怕還有些戰力。”
的確是有一些異像,李肆仔細思量,禎雖然被封大將軍,但爵位卻只被升到貝勒,還不是后世所謂“大將軍王”。而且現在才剛剛受封,要出征怎么還得兩三個月。如此形勢下,康熙表面上選西北,實際是對付自己,這可能性太懸乎,這事太演義了。
“別再摻和這事!瞧你那個神通局,把天王府攪成游樂園了,有這精神就去查查南洋方面的進出貿易,再調皮,當心我像罰三娘那樣罰你哦。”
李肆恐嚇威脅一通,嚇得關蒄直吐小舌頭,聽到自己的“神通局”還可以保留,趕緊向李肆承認,自己的確是在疑神疑鬼。
“可為什么會這樣呢?湖南那,到底藏著什么可怕的怪物?”
這個疑問被關蒄勉強壓進了心底。
四月中,湖南長沙府,巡撫衙門后堂,一干地方大員恭恭敬敬向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人行禮,在這年輕人背后,是幾個同樣倦色的隨從,其中一人身材高大,正是湖南官員熟悉的李衛。之前此人曾掛兵備道銜,輔佐年羹堯行事。年羹堯轉升四川巡撫后,他也去職回了北京,沒想才三四月不到,竟然又回來了。
“皇上安,大將軍正待整軍出京,哪位是衡永郴桂分巡兵備道?”
那年輕人竟然是受了皇命,代表禎而來的欽差。
聽得他問,一個中年四品文官站了出來:“卑職胡期恒,領衡永郴桂道。”
年輕人點頭,語氣和善:“我噶爾弼是幫大將軍打前站的,雖然大軍不由湖南過,但糧秣捐輸還得靠諸位幫手,還望諸位多多幫忙。”
他朝眾人拱手,這幫湖南大員趕緊還禮,原為年羹堯幕僚的胡期恒跟李衛對視一眼,又馬上偏開了視線。兩人一個為禛辦事,一個為年羹堯辦事,對上十四阿哥禎的親信,自然得視為一體。
但李衛是由禛親遣,胡期恒也由年羹堯授了方略,現在禛和禎同心協力,他們二人也得跟噶爾弼一體盡心。
噶爾弼奉令來湖廣籌辦軍需,其他官員都只當是打一趟秋風,跟湖南大員們客套一番后,后堂就留下了胡期恒。
噶爾弼問:“湖南前事,不知辦得如何?”
胡期恒道:“卑職一直沿年制臺之策,厲行稽查與粵賊關聯之商賈。大將軍令到后,卑職也說動憲臺將稽查范圍推之全省,同時也不限于商賈,湖南一地,跟粵賊相勾連的商賈劣士該是再難立足,即便沒被投監,也已經逃到廣東。”
噶爾弼滿意地點頭:“最重要是商人!斷了他們的生意,絕了他們的消息,咱們才好行事。”
李衛神采煥發地道:“此番我等攜手,定要一刀封了那李肆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