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無底的潰決 孟勇有藤牌兵,岳鐘琪有苗兵,年羹堯挪用藩庫,暗中募了一千多苗兵,充抵到新建的提標里,指望這些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善用短刀,心性兇悍的苗兵能跟李肆的強軍抗衡。
可岳鐘琪知道,李肆的精銳部下,肉搏戰力絕不下苗兵,當初他帶著苗兵攻上韶州黃崗山,就被那刺刀陣牢牢擋住,再進不得半分。
所以他要向陳元龍建議轉攻白云山,以苗兵的靈活之勢側擊賊軍,而不愿跟賊軍在這狹小山嶺上硬拼。但陳元龍轉告他的消息已被證實,自己的靠山年羹堯轉調四川,他不得不壓下自己的跋扈之心,那陳元龍要發起狠來,真有可能一刀砍了自己的腦袋。
一早驅策著苗兵沖上坡頂,初時還覺順利,靠著苗兵的悍勇,還差點把賊軍打下金雞嶺,但接著賊軍增援到來,雙方就在坡頂相持不下。當他派出援兵時,賊軍的第二波援兵到了,不過片刻間,他倚以為長城的苗兵就崩潰了。
因為上來的賊軍是瑤兵,敲著腰鼓,揮著跟苗刀差不多的直刀,一身紅藍白黑相間的花花綠綠打扮,跟苗人盛裝相差無幾,讓苗兵很不適應。這些瑤兵跟苗兵一樣,都是腳下利索,出手兇狠,但裝備比苗兵好,戰技更嫻熟,還很善于群聚而戰,苗兵根本不是對手。更有早前韶州一戰的幸存苗兵,見著這些瑤兵現身,很干脆地掉頭就跑,也不知道是怕打不過,還是怕被瑤兵嘲笑。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當瑤兵隊伍里響起苗兵熟悉的湘南苗語時,苗兵再無戰意,對面不止是瑤兵,也有苗兵甚至還能見著同族人 “許年羹堯募苗兵,就不許我募?他還是縮手縮腳,不敢大動,兜里也沒多少銀子,咱們不僅能大張旗鼓,還銀子多多年羹堯出多少錢?一月二兩?我呸就用咱們最低一級兵的標準,三兩去募”
這是李肆很早交代給賈昊的話,之前盤石玉帶著連瑤營北上湖南,就是干這事去了。苗人分生熟,寨侗也紛繁,但有之前在韶州的苗人俘虜當向導,往往是年羹堯的手下前腳在一些寨侗募走一些苗人,盤石玉后腳就到了這些地方,募走那些人的親族。
岳鐘琪手下的苗兵是沒法打了,跑的跑,認親的認親,還沖亂了后面跟上來的清兵,岳鐘琪很果斷,除了再派援兵,還下令將苗人都視為敵人一體砍殺。反正苗兵已經崩潰,他想趁著苗兵混亂,將這股混亂推到賊軍身上去。
他的努力只取得了短暫的成效,盤石玉用著還不熟練的紅苗方言,招呼所有苗人向一個方向聚攏,一起退出戰場,這個命令很快就推著清兵里的苗人反水,岳鐘琪見勢不妙,就如之前韶州之戰那般,丟下前方的部隊,帶著剩下的一半兵匆匆而退。
眼見花花綠綠的苗瑤兵從金雞嶺北面涌來,將自己的云南兵圍住,孟勇大罵岳鐘琪廢物外加無恥,連撤退令也不發,帶著自己剩下的兵也趕緊后撤,他怕發了撤退令,部下崩潰奔亂,會把自己手下還完好的一千兵也沖亂。
戰斗清晨開始,還沒戰到中午,來自云南和湖南的兩支客軍就敗退下去。
“全軍突擊,目標黑石嶺轉告張漢皖,他要慢了,我就抽他的軍鞭”
賈昊一腳深一腳淺地踩上金雞嶺上,看著清兵朝西面潰退而下,下達了這樣的命令。接著他舉起望遠鏡,透過朦朦細雨,見到黑石嶺上,清兵正被軍將驅趕著,拼命一般地砸樁,像是要立營寨,不由冷冷笑了一聲,這時候才想著立寨固守,晚啦 “爾等至少還有萬人可戰,雖無力再攻,守住黑石嶺卻是綽綽有余賊軍在金雞嶺已經油枯燈盡,現在不過是強弩之末,想要趁亂得地而已諸位打起精神來,勝敗在此一舉在這黑石嶺挫敗賊軍,我等就是最后的勝者”
黑石嶺大帳里,陳元龍揮臂高呼,慷慨激昂,帳中軍將一個個歪鼻斜嘴,心中都道這書生一番話,竟是沒一句能聽的,還打起精神來?這屁股還正痛著呢。
“報賊軍自白云山攻來”
“報賊軍已至黑石嶺下,距此不過一里”
兵丁惶急之言頓時引得帳中嘩然,軍將們奔了出去,左右環顧,正見北方和東方兩面,大片烏沉沉的身影同時撲來,速度雖然不快,卻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暗潮。
砸樁的清兵如潰堤洪水,瞬間散去,軍將們一個個也呼吸急促,兩眼幾乎翻白,還打?借他們天王膽子,卻是再不敢跟賊軍當面肉搏。這幾天下來,他們都覺恍若從荊棘之河中來回淌過似的,不少老將更是想起了三藩之亂,那時候他們大多還是小兵,可沒覺得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慘烈的一戰。
非但廣西軍將,僅僅只打了半天的孟勇和岳鐘琪也都覺雨點落在身上,就像是冰錐插進心口一般的冰涼,兩人對視一眼,頓時有了默契,拔腿就走。
“衛護楊制臺”
“梧州城危急”
廣西的軍將們反應可不慢,招呼起親兵,爭先恐后地朝梧州城奔逃而去。陳元龍大踏步出帳,鏗鏘拔劍,胡子眉毛抖著,就要朝潰逃兵將劈下去。
“陳大人,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仗,我們再難打下去了”
各地鎮協的軍將先跑了,撫標提標和梧州協的軍將不敢那么放肆,可也不愿就此被陳元龍揮劍劈了,一個個跪地哭求著。
陳元龍眼前恍惚,只覺身處夢中,幾天前,這些軍將還如磐石一般堅強,陳元龍在他們臉上看到的是濃濃的自信和不屈,而現在,一個個像是已經丟掉了一半魂魄,剩下的只夠他們護住自己性命。
云南和湖南兩支客軍各有所長,卻還是這么快就大敗而下,難道真如眾將所言,賊軍這兩日,已經殺傷了大半官兵?
陳元龍環視左右,在那些抱頭潰逃的士兵們臉上,看到的是比軍將們還徹底的魂飛魄散,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些決意衛國護家的子弟兵。
“這怎么可能,他們分明沒了槍炮之威…”
陳元龍也看到了兩面夾擊而來的賊軍,他猶自搖晃著腦袋,怎么也難相信,雨天肉搏,數倍于賊軍,心氣更是昂揚,怎么還是如晴天一般,在賊軍的槍炮下潰決。不,比晴天遭受賊軍槍炮洗禮更為狼狽。
“爾等還有萬人,為何不戰為何不戰”
陳元龍機械地反復質問著,周圍軍將給他的家仆遞去眼色,家仆們一把抱住陳元龍,摟腿挾腰,就將他抬起,朝梧州城撒腿狂奔。
“還有萬人,為何不戰為何不戰”
陳元龍幾乎是吐著血地大喊,家仆們也是氣得吐血,老爺,這里哪有一萬人,根本就是一萬驚弓之鳥,再有天大的膽子,這幾天在金雞嶺也給拼光了,現在誰敢再提跟賊軍肉搏,那人準要被當作傻子看。
黑石嶺,幾乎沒發生過像樣的戰斗,不到一刻鐘就全落入羽林龍驤兩軍手里,賈昊還很不留情地訓斥了張漢皖一通。張漢皖不熟悉地形,又是順坡頂泥濘而下,來得晚了點,只兜住了一千多腿短的清兵,還有幾百受了輕傷,滿面呆滯,像是已經丟了魂的傷員。
“追你給我追到梧州城下”
賈昊一指西面,張漢皖咬牙行禮,心說龍驤軍也該拼上一把了。
招呼起龍驤軍前營右營,再有羽林軍白城營跟從,三營近五千人馬毫不停歇,繼續朝西追下。
沒有預想中的阻擊,只有清兵比賽誰跑得快誰當一百步的場景,張漢皖越追心里越沒底,難道…
黑石嶺離梧州東門不過三四里地,清軍潰兵們在東門擁擠不下,楊琳大驚失色,連陳元龍也不顧,徑直下令封城。潰兵跟守軍在城門爭執不下,期間還夾雜著廣西兵跟楊琳所率廣東兵的恩怨,潰兵在金雞嶺被盡數澆熄的心氣,竟被這些要封城的廣東兵給再挑起來。
“爺爺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這梧州可是我們廣西人的地盤,怎能容得你們這些光知道跑路的廣東佬來做主”
廣西撫標中營參將曹辛文一身裹著繃帶,想入城而不得,眼見城門就要關上,一聲令下,廣西兵的腰刀就朝那些廣東兵頭上落去。
當張漢皖追到東門外時,見到的是廣西兵振作余勇,在廣東兵身上尋找著這幾日被打散了的魂魄。
“這…這就叫一敗涂地么?”
張漢皖難以置信。
“張統制,追不追?”
羽林軍白城營指揮使彭世涵想趁亂追擊,但又覺得這場面太亂,很是猶豫。張漢皖也是同樣想法,梧州城里還有至少兩三萬兵,數萬老百姓也跟他們不對付,就這么沖進去了,沒槍沒炮,著實冒險。
最終他們只是貼著城墻,將大群沒能逃進城里的清兵截住。城里混亂不止,賈昊也發來命令,要他們不要急著攻城。除了兩人所慮之外,賈昊想的還是要讓清兵都聚在城里,等天晴了好一股腦收拾,眼下要占趁亂奪城,清兵四散逃回廣西各地,到時候一一清剿,可是麻煩。
讓賈昊和張漢皖傻眼的是,他們就逼到了城下,那些清兵也不戰自潰,楊琳帶著廣東兵先跑了,既然他現在是兩廣總督,廣西全境都是他地盤,他準備撤到桂林去。城里其他清兵基本都是鳥槍兵、弓手和馬兵一類,現在下雨,他們毫無守城之力,也被同僚的慘狀嚇得沒了對戰之心,楊琳一跑,也徑直炸窩。
另一件事加速了清兵軍心的潰滅,廣西巡撫陳元龍被截住了。賈昊罵了張漢皖一通,張漢皖又罵了盤石玉一通,盤石玉憋氣,帶著苗瑤兵直插城門,順手將未及入城的陳元龍抓住。
“賊軍強悍非人”的結論傳遍廣西、云南和湖南三省清兵,對親歷者來說,這絕不是虛言,兩大首腦一個跑掉,一個被抓,梧州完全失去了秩序,反倒是梧州城里一些懂事的紳商來找又將梧州兩面圍住的賈昊,求他們盡快入城。
“讓我們先進去探探”
賈昊原本當是有詐,不愿理會,可瞧著梧州城里,確實沒了有效掌控,清兵在城里大肆劫掠,大批梧州城民出城奔逃,他只好冒險一搏。羽林軍白城營“突擊隊”的劉澄請戰,賈昊同意了。
大年初一,鐵甲突擊隊咣當咣當入城,原本繃足了心弦準備死戰,可一路遇到的清兵,卻像是終于解脫了一般,紛紛棄械投降,似乎早盼著這一天。劉澄手下不過二三百人,在城里轉了一圈,居然帶出了上萬降兵…
正月初四,李肆從南澳返回廣州,還沒及繼續西行,就收到了賈昊拿下梧州的戰報,當時不清楚具體戰況的李肆還罵了一句:“賈狗子怎么還這般沖動?我要的是聚殲清兵,而不是一座空城”
接著他就看到戰報上的數字,整個梧州之戰,清兵估計戰死一萬四千,被俘兩萬多,算算逃往桂林的楊琳部四五千人,之前在梧州匯聚的五萬清兵,幾乎是全軍覆沒。
李肆還不敢相信,這賈昊也學會了虛報?
他原本想直去梧州看看,這一路急趕,還把嚴三娘拉了出來頂缸,就是怕賈昊那邊扛不住,人才到廣州,事情就圓滿了結,讓他有一拳掄進棉花里的難受感。
可他這愿望沒能實現,不僅因為廣州生出大事,羽林軍參軍向善軒也先回來了。他跟李肆詳細匯報了這一戰的情況,李肆聽完,一顆還七上八下的心終于落定。
“清兵這轉變委實太快,我們都難以置信,等了好幾天才試著進了進梧州城,結果滿城清兵全降了。”
向善軒神思還有些恍惚,這一戰,真有一種虎頭熊肚豬尾巴的感覺。
“這也不奇怪,他們的心氣,全都埋在了肉漿嶺上…”
李肆感慨萬千,賈昊確實成熟了,羽林軍,連帶龍驤軍,也確實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