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為什么要在佛山招兵?就是為我們青田公司在佛山扎下根基,早前不都說了嗎?從那些佛山兵的親族里選工匠,他們至少比其他人可靠。”
召集起了佛山制造局的干員們,李肆開始訓人。在座的除了米德正,其他都是關米二人的弟子,聽著李肆這個女婿教育丈人,低著頭想笑又不敢笑。
“四哥兒,這些東西,可是你指點著大家,費了好幾年功夫琢磨出來的。雖然不指望進來的人能跟咱們老鳳田村,甚至李莊人那般齊心,可怎么也得把弟子禮行全了,保定他不會叛師反門才行!”
關鳳生情緒很大,拍著一部厚厚的書頂著嘴,那書的封皮上寫著《鋼鐵辨要》四個字。
這本書確實是李肆指點,鋼鐵所的工匠們花了兩三年功夫整理出來的,關鳳生出了大力,他自是舍不得隨意外傳。
這書很基礎,就是講解各種生熟鐵和粗鋼的區分、特點、用途,講解如何冶煉的《鋼鐵秘要》正在撰寫中。
主題雖然基礎,可內容卻是劃時代的,即便這時候的老外都要乍舌。這書的最大價值,是確立了區分鋼鐵類別的性能計量標準,就如同后世的HY80、HY100特種鋼的劃分一般。
從白口生鐵、灰口生鐵、熟鐵到爐鋼、墮子鋼,數十種鋼鐵,每種都附有爐窯特征、顯微鏡下的剖面構造圖樣、質量密度、抗壓承載、抗拉負荷、耐腐蝕度和耐磨度等等數據。同時還講解了每種鋼鐵的性能特點、加工特點,適合的應用范圍。
李肆對鋼鐵工業的了解,也就僅止于小說級別,這些東西也非他親手而為,甚至跟后世的鋼鐵工業標準差得老鼻子遠,但他深知,不管是什么標準,總得先有標準,以實際需求為標準來粗略度量,至少能將近現代鋼鐵工業的底層骨架搭起來。
在這個時代的鐵工,要學會辨認鋼鐵,比如最簡單的冶鐵工,至少得有好幾年的經驗,才能對出爐的生鐵是否可用心里有數,如果有這書在手,對照實際生產過程,個把月就能出徒。而制鐵工也要打好幾年鐵,才能擁有短時間內分辨材質的能力,有了這書在手,檢驗材質的環節就便利得太多,雖然內容只是入門,卻是建基的絕世秘笈。
佛山制造局的生產流程,大多都是水力機械,為此鐵塘建有好幾處水堤,專門驅動水車。可這不意味著完全的機械化,從備料到加工,諸多環節還是得靠工匠自己的判斷。比如說最簡單的槍管制造,雖然有水錘若干鍛的標準,但產品是否達標,還得靠經驗判斷,否則難以保證成品率,制造局監事米德正負責的就是這一類工作。
有了《鋼鐵辨要》這本書,乃至相關的一系列基礎知識,才能保證制造局的工匠有起碼的職業學識。
正因為這本書的內容太寶貴,關鳳生才舍不得大規模傳播,他不僅親自挑選每一個工匠,還要查對方祖宗三代,丟一些小活考較人家心性,原本計劃兩個月招募三百名工匠,他以收徒的方式折騰,到現在才收了三十多個“徒弟”。之前也有人提醒說進度太慢,可他是李肆的丈人,又是青田公司司董,元老級人物,被他訓了一番后,再沒人敢多嘴。
結果就變成現在這樣,關鳳生被李肆訓斥。
“關叔,這不是收徒弟,如果不是現在局勢還沒完全明朗,我都想把這本書刊印出來,廣發天下。”
李肆這話出口,不僅關鳳生一把將書抱回了懷里,其他人也都是兩眼圓瞪,他們這總司,頭殼壞掉了?
“這只是基礎的東西,就跟字典和本草書一般,懂的人越多,工匠越好找,咱們的鋼鐵產業也才越興旺。”
李肆的解釋很簡單,大家都沒怎么明白,可說到本草,神農嘗百草的傳說在眾人腦子里浮現,又覺得確實是這個道理,但是…
“咱們跟朝廷終究不是一個路數,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后,總要大干的。這書傳出去,被朝廷拿來用了,難不成還是好事?”
很早以前,關鳳生還是一聽官府就心驚肉跳的主,可現在已經大不一樣,不僅有李肆在給大家不斷展示力量,他自己所擁有的學識技能,也推著他的心氣,跨上了睨視“落后社會”的階層,對清廷的忌憚早已淺了。
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想讓自己所掌握的力量,被清廷也拿去用了。
“這個,基本是沒可能的,朝廷封禁還來不及,呵呵…”
這點李肆很有信心,沒被逼到墻角,滿清不可能轉變思維,只能朝著越來越僵化的方向演進。對這種迥然于傳統的工業思維,他們可是避之不及。
當然,這時候的滿清,實用主義還是有一定空間。康熙老兒很了解科技的力量,真覺得危險了,也保不定來搞個洋務運動,指望以器對器扳回局勢。可這終究是損其統治根基的事,李肆前世的滿清,洋務運動的后果是西學的涌入,思想的開放,民智的啟發,滿清最終覆滅,洋務運動可說是一個重要的節點,康熙以愚化漢人為己任,這一點不可能看不到。
話又說回來,就算清廷要干這事了,那也是被逼得無奈了,到那時,他也該站穩了腳跟,可沒什么好怕的。
所以李肆不擔心,這類知識散播出去,在廣東之外,絕對屬于清廷查禁的對象,很簡單,鋼鐵屬于朝廷管制要物,怎么能讓人隨便就懂了鋼鐵呢?
“關叔,你想啊,咱們匠人如果能跳開師徒的圈子,就跟教書先生一樣,把各類學問播傳天下,那就等于是開宗立派嘛。徒弟,不一樣非要手把手才能教出來。如果寫書講課就能教出弟子,那不等于滿天下都是弟子嗎?”
李肆描述著關鳳生米德正等人浮想翩翩的場景。
“很早我就在李莊開了工學,你們都只當是收弟子的一個環節,就沒想過,從那時起,我就在希望你們走上這條匠學之路嗎?”
李肆不指望幾句話就說服他們,但把想通這個問題的思路指給了他們。
“再想想商學,為什么這幾年公司的商關部做了那么多事?就因為咱們公司的商學辦得興旺,懂商學的人多,人多才好辦事。商學主要就是算術和帳目,不像工匠有那么多難以言明的手藝,都是數字和公式,一目了然,所以沒那么重的門派師徒說法。”
李肆說到商學,關鳳生米德正等人都點頭,這是清晰可見的事實。
“如今咱們要拉開局面,什么樣的人才都需要,工匠更是缺乏。除了招募有基礎的工匠,還得靠咱們自己培養。可靠原本的師徒傳授,結果如何,關叔你也有體會,速度太慢,所以我們得破開門派師徒的路子。要破開老路,就得靠著書講課,而且內容還得是淺顯易懂,一目了然。最初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如此,不然為什么要確立常人都能明白的度量標準?這就是要讓盡可能多的人明白鋼鐵。”
聽到李肆這話,關鳳生的老臉終于紅了,搞半天自己還沒明白當初為什么要寫這書,他恩咳一聲,不好意思地將書又擱回了桌子。
“關叔擔心的事情,確實也是個問題,這書現在當然不能刊印,但是在制造局開個鋼鐵學堂,廣收學徒,這也是個辦法嘛。”
訓完了人,李肆不忘再安撫一下,關鳳生連連點頭,承認自己心思太陳舊。
“你們其他人也是,有什么獨到的見解知識,琢磨透了,就盡量都寫成書,去學堂傳授給更多的人。別總是藏著掖著,怕壞了自己的財路。咱們再不是以前鐵匠鋪里做工,只掙那份體力錢。”
李肆鼓勵著大家,工匠致力于知識傳播,可是將傳統社會帶入工業社會的一項重要元素,他必須全力推動。
“書會標注你們的名字,講課也有束修,未來咱們局面打開了,還會設立專項的獎勵,凡是研究出來的東西,別人要拿去用了,都得給錢。咱們這些帶路的工匠,以后都靠作學問掙錢,先做匠,然后成師,就如魯班一樣,后人可都會頂禮膜拜呢。”
李肆忽悠起來,認真說,這也不算是忽悠,至少話里說到的“專利”一項,他已經開始在琢磨了。
關鳳生和米德正等人心弦震動,點頭不止。
就在李肆調理佛山制造局,發表了后世稱呼為“匠學論”的演說時,廣州英慈院,神醫葉天士也在受著類似思維的洗禮。
“這些東西…你們英慈院就隨意向人講述?”
葉天士手里拿著幾本書,神色頗為激動,《育嬰常知》、《百日小兒注》、《養胎紀要》、《急傷論》。
只是他激動的方向不太一樣,“你們對著毫無醫知的常人,講述這些緊要之術,就不怕壞了人命,傷到你們的名聲?”
除了這項疑問,他更看不慣的是英慈院廣開課堂,每天都有課,向常人講解這些內容,還印成冊子,四下散發。一方面是可能會出問題,一方面是可能傷了醫生的財路。
盤金鈴微微笑道:“這些書都是極為淺顯的內容,也不說理,只是講解基本常識,簡單比對著做就好。就像是常人傷了條小口子,用上醫者四處售賣的止血膏藥即可,不必非要到診所醫堂去看。”
她嘆了口氣,眼神開始迷離:“就如授我醫道那高人說的那樣,醫者除了治病救人,還應將心力更多用在教人怎么自救上面。讓醫理淺顯明白,讓藥方隨手可得,讓懂醫的醫者千百倍于今,天下再無苦于醫藥之難。”
葉天士還是不服:“這…不就是把醫者變成醫匠了么?”
盤金鈴展顏笑了:“學醫是為救人,又不是為做學問,這才是見于大處的醫者仁心。”
葉天士愣住,思緒也悠悠飄浮,見于大處的醫者仁心…相比而言,自己一人,醫術再高超,也顯得渺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