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對你的虧欠,自有他來償還 永春縣城,一個高個子軍將帶著幾個兵丁,正騎馬在街道上緩緩而行。
“四哥兒對人家可是念念不忘呢,還特意讓咱們來打探一下,看她是不是安全到家。”
那軍將一邊四下張望一邊嘀咕著。
“啊,好想念跟四哥兒相處的時光,那可真是快活的日子。見到四哥兒送來的行靴皮服,咱們哥幾個都差點落淚了。”
身邊兵丁絮叨起來。
“這姑娘…不定是四哥兒中意的人吧,可怎么又把人家給放回來了呢,梁桿子,你知道些什么?”
另一個兵丁問。
“別叫我梁桿子!叫我梁千總!”
高個子軍將也就是梁桿子梁得廣,他生氣地嚷著,可身邊那幾個兵丁卻是一陣哄笑。
“好啦,蕭老大在泉州忙著公干,咱們就得幫四哥辦好這事,趕緊找人問話吧。”
這些兵丁都是昔日金山汛的老伙計,梁得廣的發火也只是裝裝樣子。
“嚴家?是問嚴三娘吧,嘿,永春誰人不知啊,紅雷女俠嚴三娘!”
梁得廣剛剛報了個姓氏,被問話的永春人就滔滔不絕,聽得梁得廣等人兩眼發直。
“紅雷女俠!?殺了泉州鹽巡總捕頭!?”
泉州港,一艘靠港的海船上,聽著梁得廣的稟報,蕭勝也是兩眼發直。
“應該是用短銃殺的,人已經被送到泉州府監關了起來。那不是我們的熟地嗎,我去打聽過了。嚴家和嚴姑娘原本要嫁的梁家都送了銀子,她在那里還沒遭什么惡待。我走時也交代了一下,囑咐熟人要好生看護。”
梁得廣臉上還蕩著震驚的余波,像是還沒從那些聽聞里回過神來。
“巾幗英烈!”
得知嚴三娘殺人的具體事由,蕭勝挺身而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神色激昂。
“是啊,泉州府監外已經聚起了不少人給她喊冤,都稱呼她是紅雷女俠。”
梁得廣和蕭勝對視著,眼里都流轉著濃濃的敬仰,穿著一身新娘吉服,手持短銃,將作惡多端的鹽巡總捕頭一槍斃命,這樣的女子,這樣的事跡,只在史書中才能見到了。
“短銃…莫非…”
蕭勝皺眉,手摸著腰間的一對短銃。
“不是這種,更為古怪,外表還特意作了遮掩,嚴姑娘刻意弄壞了,該是不想有人追查出線索。”
梁得廣解說,接著終于問出了他憋了許久的問題:“老大,咱們應該…”
蕭勝反問:“以你之見呢?”
梁得廣毅然道:“趕緊通報四哥,在這期間護住嚴姑娘。”
蕭勝嘆氣:“就這樣?”
梁得廣撓頭:“那…還要怎樣?”
蕭勝搖頭:“四哥接到消息,絕對會飛馬而來,然后還得靠著咱們做事,這不僅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還耽誤了時間!”
他兩眼閃著精光,話語鏗鏘有力:“我們只做報信人這可不夠!”
嘭的一聲,他再拍了桌子:“遠遠不夠!”
舒了一口氣,蕭勝浸入回憶里:“她那短銃,該是四哥精心為她造的,她對四哥來說,絕不是一般的女子!在李莊的時候,我就見過她,不僅絕色,還武藝高強,心性直率。我本以為四哥要留下她,后來她離開了,之前四哥交代我去打探她的消息,我還在笑四哥不夠男人。”
他深深嘆氣,“現在我才明白,四哥對她…竟然不止有喜歡,還有尊敬!這樣的女子,可是強留不住的。”
梁得廣也嘆氣,該是為沒能親見嚴三娘而遺憾。
蕭勝面容又是一正:“不說四哥,就只論嚴姑娘,也值得咱們多做一些。泉州鹽巡是出了名的暴戾,今年攪出不少事,都跟他們有關。咱們巡海抓著的不少人,都是逃他們鹽巡的禍!”
梁得廣點頭連連,要做得更多,也是他心中所愿。
蕭勝捏住了腰間槍柄,沉聲道:“話又說回來,就為四哥,這事,咱們就得辦得俐落,辦得徹底!這些日子來,被四哥當作是家中游子一般地待,總該讓四哥知道,咱們還是能辦點事的。”
梁得廣臉色漲紅:“老大,你說話!”
蕭勝脖子一揚,招呼起來:“來人啦!”
他再看向梁得廣,嘿嘿一笑:“咱們給四哥送上個媳婦!”
泉州府監的偏號里,一側擠滿了人,另一側卻只有空蕩蕩一個大紅身影。那身影像是石雕一般,許久沒有動靜,引得對面的犯人低語不停。忽然一陣叮當脆響,那身影動了,這邊頓時沒了聲息。
嚴三娘挪了挪身子,脖子上的厚重木枷,手腳上的鐵鐐,讓她的行動異常吃力。她艱辛地偏著腦袋,蹭在木枷上,將遮住自己眼簾的發絲撥開,一條貫穿額頭,直到臉頰下方的猩紅血痕赫然顯露,讓她那絕麗容顏染上一絲猙獰。這是她被投入永春縣監時,那些要在她身上揩油的衙役用鞭子留下的,不過對方的代價是一嘴牙全碎了。
臉上的疼痛她一點也沒上心,這會她嘴角還微微翹著,神思已然沉浸在回憶中,當初那個家伙,不也是把她捆得死死的么?結果還是遭了自己的反擊,對了…不是那家伙說什么自己一臉的鼻涕,把自己給惡心住了,估計他的鼻子就該沒了。
牢門響動,打斷了她的遐思,又有犯人進來了,嚴三娘趕緊扭回思緒,繼續尋找著往日的記憶。除了不連累他人,她唯一所求,就是要牢牢記住那點點滴滴,下到地府時,就算喝了黃婆湯,也不會忘記,來世…來世一定要找到他。不管是恨也好,還是其他什么也好,反正…要找到他,不然自己一顆心,似乎終無歸處。
咣當聲里,她這面的柵門開了,幾個人被推了進來,一身破爛,面目模糊。嚴三娘皺眉,看來自己的優待也要沒了。
正蓄足精神,準備著用木枷鐵鐐解決多半會有的欺辱,那幾個人卻縮得遠遠的,根本不理會她,過了一陣,甚至還響起了呼嚕聲。
監牢頂端有小小的天窗,時間一刻刻過去,白晝轉夜,月光也漸漸從天窗灑下,嚴三娘正迷迷糊糊之間,卻被一陣喧鬧驚醒,一睜眼,同牢那幾個人已經靠了過來。
見這幾個人居然手腳上沒有鐐銬,嚴三娘咬牙,只覺該是到了那個時候,死不可怕,怕的是受辱而死,所以她一定要將這幾人盡數擊殺。
“嚴姑娘,我們是來救你的,容我解開你的枷鎖可好?”
可最前一人的話卻讓她怔住,這人該是知道她的厲害,先要得到她的同意才敢靠近她。
“不要當我嚴三娘是無知女子,隨意蒙騙,不說清楚來歷,我可不會跟誰搭話!”
嚴三娘沉聲說著,她腦子里一直繃著那根弦。
“嚴姑娘身陷牢獄,卻還念著為誰遮掩,真是奇女子啊。”
高個子滿是贊賞,被說中了心思的嚴三娘卻更為驚疑。
嘩啦啦一陣響動,幾人又進了監牢,兩側的牢門都被打開,對面那些囚犯一哄而散,一個像是頭領的家伙現身,借著月光,面目隱約熟悉。
“好姑娘,我那四哥若是知道了這些事,想必會懊悔得以頭撞墻。”
那人湊近了一點,嚴三娘鳳目瞪大了,她認得這人,但是記不得在哪里見過。
“我叫蕭勝,在四哥那見過嚴姑娘。”
那中年漢子再開口,嚴三娘內心猛然一抖,這時候才醒悟到“四哥”說的是誰,她想起來了。
“你跟他…”
喜悅充盈著全身,可還是被一層警惕擋住,她還是不敢確信這家伙的來意,只是見過,并不證明什么。
蕭勝搖頭,既是感慨這姑娘的警覺,又是感嘆自己那薄弱的存在感,他將馬甲往外一撥,兩件斜插在腰的東西頓時入眼,讓嚴三娘眼角直跳。短銃,和李肆腰間一模一樣的短銃,她可沒見過第二個人有。
拔出一把短銃,倒著遞過來,借著月光,槍柄底端的“蕭勝”二字清晰可見,甚至連槍柄的花紋都沒差別,嚴三娘只覺一股歡躍的熱意頓時在心胸里蕩動,讓她直想放聲高呼,是他的人…他就是那么陰魂不散。
“我不走…”
心緒被那根心弦給瞬間按平,嚴三娘依舊搖頭,她走了,官府追查,不僅她爹爹要受難,再將那桃源和他牽扯出來,她死上千百次也難以贖罪。說起來,當時她開槍殺人可真是沖動,可已然明悟本心的她,怎么能容忍那樣的罪惡就在眼前上演。
“原來如此,嚴姑娘就怕牽累到父親,乃至…四哥,所以才甘愿就擒,否則以你的身手,怎么也不該被那些鹽巡抓住。”
蕭勝贊嘆道,接著又笑了。
“嚴姑娘,我也算是四哥教出來的半個徒弟,知道怎么做事可以不留痕跡。你放心吧,此番救你出去,你父親,還有梁家也不會有什么牽連,至于四哥那,以他的能耐,你該相信他。”
那微笑面容在心底里晃著,將那層警惕漸漸抹去,嚴三娘眼角發熱,緩緩點頭。
取下枷鎖,套上蕭勝帶來的披風,一行人就這么大咧咧地出了監牢。出門就見附近火光沖天,人影奔突不定,根本無人注意到他們。
“這樣就出去了?”
一路還在活動手腳,準備著戰斗的嚴三娘有些不敢相信。
“就這樣,而且出去后也沒什么大麻煩。我們把監牢的文房燒了,還把幾個號的犯人都放了,等他們料理干凈首尾,把文檔整理出來,估計得幾個月之后了,到那時最多也不過發一個海捕文書。”
整個解救過程,在蕭勝嘴里就是淡淡幾句,卻含著他和梁得廣等人的嘔心瀝血,更是賭上前程的冒險。可在他看來,不僅是為李肆,就為自己的良心,這樣的冒險也是值得的。
“謝…”
趁亂出了監牢,嚴三娘想說謝謝,卻覺得這恩太重,遠不止一句話能道盡。
“等你到了四哥那再跟他說吧,哈哈…”
蕭勝撓頭笑道,笑到一邊卻停住了,對面另一隊人正迎面奔來。
兩隊人擦肩而過,嚴三娘只覺其中一人有些眼熟,下意識定睛看去,卻沒料那人也在打量她,目光對上,兩人都呆住了。
“三娘?”
“博儔哥?”
同聲呼喚,頓時讓兩隊人驚了,鏗鏗拔刀聲響起,蕭勝還捏住了腰間的槍柄。
“別妄動…”
“那是梁家人…”
兩人趕緊止住即將爆發的火拼。
“官府的路子再難走通,我召集了一幫兄弟,準備今夜將你救出來,卻沒想到…”
梁博儔苦澀地說著。
“博儔哥的大恩,三娘記在心里,永世不忘。”
剎那間,無數念頭在嚴三娘心中流轉,最終沉淀下來的,卻是一個清晰的方向。她兩膝一曲,跪在了地上。
“我和博儔哥,今世無緣,對你的虧欠,只有…”
原本想說“來世再償”,可那張面容一直在心底里轉著,牽起了她對未來,乃至來生的渴望。她的心靈一片清澈,那是一種即將投奔自由的輕靈,讓她出口的話也變了。
“自有他人來報償。”
話說完,咚咚咚,嚴三娘結結實實磕下三個響頭,然后起身就走,再不看一眼。
“不錯的人,可惜…”
蕭勝看看那已然呆住的梁博儔,憐憫地搖了搖頭。
直到嚴三娘的身影沒入夜色,梁博儔才清醒過來,他長嘆望天,那天上的朗月,仿佛就是遠去的嚴三娘。
“我終究…是配不上這樣的她了。”
梁博儔低聲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