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的確是避不開的。
三月的廣東chūn意已露,李莊外的廣闊田地正一派翻土暖地的繁忙景象,浛洸碼頭,其他人都刻意離得遠遠的,甚至嚴敬都縮在了船艙里,棧橋上只剩兩個正默默相對的人影。
“方堂恒很有天賦,盤石yù也還將就,再加上我選出來的十來人,他們繼續苦練下去,在武藝上該能有些成就,只是沒人繼續指導,就怕走偏了路子。另外槍刺術的崩槍式我還不是很滿意…”
嚴三娘嘴里絮叨不停。
“三娘,你…”
李肆開口,可沒等那幾個字吐出來,嚴三娘打斷了他。
“盤姐姐的鏡子被我搜刮來了,你可記得補給她。說起來你也夠小氣的,榨著我做了那么多事,卻只送點銀子就打發了。”
這話讓李肆笑了,他手一伸,一個盒子遞了出來,里面是一堆奇奇怪怪的玩意,兩塊木頭,一塊扁長鐵疙瘩,還有兩個像是裝藥丸的瓷瓶。
“這樣…拼起來,看看是什么?”
李肆將那三塊奇異部件拼起來,嚴三娘鳳目一亮,是枝短銃,見不到火門和龍頭,槍管是方方的木頭,槍柄看起來也像個長長的粉盒,真是奇異。
“火門和龍頭都在里面,燧石和引藥也在里面…”
李肆打開套著木頭的短銃后端,里面是個凹槽,還有個鋸齒轉輪,槍柄下那完全看不出用處,像是伸出來的一塊鐵片就是扳機。扣動那扳機,轉輪朝前伸出轉了起來。再看那翻開的蓋子部分,綴著一塊圓形的燧石。
“這兩個瓶子,一瓶是槍藥,一瓶是鉛子,用法和我的短銃一樣,保險的位置都一樣。”
李肆給嚴三娘解說著,接著又將這短銃拆成了三部分。
“我那樣的短銃你不能拿著,可這樣的…別人應該看不出來。”
將盒子蓋好,放到了嚴三娘手上,李肆心想,他和田大由米德正三人聯手的心血,應該足以酬報嚴三娘教授刺槍術的辛勞。
這槍十分獨特,槍管槍機和槍柄可以拆開,槍管還套了一層方木殼子,槍口處裹著銅皮。通體繪著女子氣息的花鳥,一點也看不出是殺人利器。而最獨特的就是后端的槍機,揭開后端蓋子,倒入引藥,再合上蓋子,燧石就蓋住了引藥。打開保險,發火輪就位,扣動扳機,發火輪前伸轉動,燧石提升位置,輪燧摩擦,引燃槍管正后端的火門,藥氣從槍機兩端的百葉窗式縫隙噴出。
既然是轉輪,構造就有些復雜,還要承受藥氣,零件可靠性也不高,所以沒辦法成為列裝武器,而只是靠它不易被識破的特點,用來刺殺和防身。
這是為正未來的特勤人員準備的武器,想著嚴三娘這段時間練下來,槍法甚至比自己還好,對火器已然癡迷,李肆就送了一支給她,還作了特別的偽裝。
而隨著這槍送出去的,當然還有李肆那濃濃的不舍。
嚴敬的傷病已經基本調理好了,嚴三娘不得不和他分離。
“我…我還要這玩意干嘛?”
嚴三娘撅嘴,可雙手卻把盒子抱得緊緊的,接著再無言語,看住李肆的鳳目波光盈動,似乎在等著他說出那三個字。
“我…我走了。”
接著她面頰微微泛紅,咬著嘴唇轉身而去,李肆看著她的背影,心中也是淡淡酸澀。
咚咚咚…
嚴三娘又跑了回來。
“你已經是一方豪強,你在意的人也都能過得好好的,為什么…為什么你還想著造反?”
她很認真地問著,而李肆也收起飄渺心緒,認真地看住了她。
“我不僅在意身邊的人,還在意其他的人,所有的人。不僅在意這時候,還在意未來。而我更在意的,是你曾經說過的話,天理自在,人不可欺。”
嚴三娘繼續問:“那你到底想要個什么…天理?”
李肆聳肩:“我在這里的天理就是…剪辮子、殺韃子,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嚴三娘櫻唇輕啟,胸脯也劇烈起伏著,“你…你這樣的心思,要傳了出來,可是五馬分尸的罪…”
李肆點頭微笑:“所以啊,你可要好好代我保密。”
嚴三娘眼睫飛速眨動:“是的,所以我最好是…最好是…”
李肆呼吸也有些急促了,那三個字他沒能出口,她卻似乎要自己說出來。
“三娘…”
遠處嚴敬終于忍不住出聲呼喚,嚴三娘像是驟然清醒,楞了好一陣,眼中閃過一絲淚影,她艱辛地說著“我最好是…忘了這里。”
船影漸遠,關蒄牽住李肆的手,小臉上也抹著一分凄色。
“四哥哥,你為什么不讓嚴姐姐留下來?”
李肆捏捏她的小手:“她真能留下來,就不需要我開口。”
關蒄抹著眼淚道:“我好舍不得,四哥哥你真舍得?知道四哥哥你很喜歡她的,就是那種想著讓她做婆姨的喜歡。”
李肆皺眉苦笑:“你老是想著再給我找婆姨,就不怕床上沒你的地方了?”
關蒄搖頭:“四哥哥的身上就是我的地方,床多大多小又有什么關系?我只是…不想見四哥哥傷心,嚴姐姐,我真的也好喜歡她,嗚嗚…”
瞧著小丫頭又哭成了淚人,李肆是又無奈又好笑,你啊,就喜歡跟著她野。
是啊,為什么不留下她?只要他多花點心思,強自留下來也該是可以的。
可李肆只能輕嘆搖頭,她心中還有她原本的世界,強自留下來,對她對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事。自己和嚴三娘嚴詠chūn的邂逅,或許就是一場夢。
“三娘…這里就是桃源,出了桃源,夢…也該醒了。”
船艙里,嚴敬對正呆呆坐著的女兒這么說著。
“是的,爹爹,儔哥馬上就要行冠禮了,我還要嫁給他,老老實實相夫教子呢。”
嚴三娘低低說著,捏著盒子的指節已然發白。
碼頭的棧橋上,還有人正緊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出聲。
“嚴妹妹你走了,接著就輪到我。”
盤金鈴看了看身側李肆那眉宇間的眷戀,心想到那時若他的眉頭也這般壓著,那該會是怎樣的幸福。
幸福…幸福就是主基地被人空降偷襲的時候,你忽然發現,還有一個更大更全的野生基地在等著。
李肆對幸福是這么感受著,所以當他知道湖南chūn暉堂給彭先仲下了帖子,宣稱要接管關行,不如愿的話就要動用“上面”的力量整治彭先仲乃至他李肆時,看著輿圖上的遇仙橋和太平橋二關,李肆嘿嘿笑了出聲。
“先頂住chūn暉堂,再跟老白下帖子,說我又有了個賺錢的新點子。”
李肆對彭先仲說著,現在彭先仲已是青田公司公關部的執事,所謂公關部,就是作對外關系,起的就是保護膜的作用。而關行乃至李肆在市集的商行,都歸在商關部之下,現在是由他親自兼管,等有什么人才再起來,再交給他管,李肆對之前浛洸鈔關那個向案頭期望很大,現在的浛洸關行就由他在管理。
不久后,白道隆就在韶州城得了彭先仲的帖子,然后出面請動了太平關的監督,一起風風火火來了英德。李肆帶著浛洸關會的一些商人在縣城的浮香樓大張旗鼓地招待了他們,幾方就未來在遇仙橋太平橋二關,仿照浛洸模式新建兩個關行的事宜作了熱烈討論,并就若干具體事項達成了意向性的決議。
chūn暉堂那邊坐不住了,chūn暉堂那個陳掌柜,也就是被李肆差點炮轟商船的家伙,頓時不再在浛洸關上下力氣,而是整日留在了韶州城,就跟太平關的監督和白道隆旋磨。和浛洸關比起來,那兩關的商貨量足有四五倍之多,當然不必再在浛洸關這里下功夫。
“咱們這是給人作了嫁衣吧。”
聽到了遇險橋關和太平關兩個新關會驟然而起,卻沒李肆和彭先仲這邊的事,連慶典都沒邀請他們去,甚至白道隆都裝作沒和李肆談過這事,chūn暉堂東主成了新關會的關首,彭先仲這么抱怨著。
“先讓他們自己跟自己斗著玩吧。”
李肆冷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真以為包個殼子,就能重現他在浛洸這邊做到的事?不說全新的帳目體系,關行那些書吏、巡役的查驗估貨等工作都經過了重新梳理和設計,盡可能地提升了工作效率,縮減了貪腐空間,再有青田公司允諾的諸多福利,李肆這邊的關行人員,效率和廉潔程度雖然可能還比不上以后的赫德海關,卻也已經到了這個時代的官府難以企及的高度。
“不過咱們也確實不好跟他們直接斗,據說chūn暉堂此番動靜,背后有蘇州織造的聲音。”
彭先仲的話讓李肆愣住,蘇州織造,李煦!?
“手可伸得真長啊。”
李肆感嘆,這個超級狗腿子的嗅覺還真是靈敏。
“接下來咱們是…”
眼見討人厭的家伙都去了韶州折騰,彭先仲也覺身上的擔子松了一些,老是旋在韶州這片地方也真有些生厭,他覺得是該向外看的時候了。
“向南,廣州。”
李肆一邊說著,一邊心中微微蕩動,盤金鈴在那里還順利吧,可真是有些苦了她。不過話又說回來,瞧她走的時候,還是一臉很開心的模樣呢,該是想著能重回故地,重振家門而興奮不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