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就念著等你。”
“聽他們說了,本是奔著我來的,她自己招上了麻煩。”
“別傷著了,更別想著跟你有什么關系,她娘說,這就是她自己的命…”
關鳳生的話還在耳邊回關田氏的凄聲哭泣一直在關蒄早哭暈迷了,李肆抱走她時,她還緊緊扯著姐姐的手不放。
李肆蹲在自己院子里,望著幽藍天空發呆,手里一張紙隨風微那是關云娘的遺書,她識字不多,上面只有三個字:為什么。
“為什么…我還要問為什么呢?”
百味雜陳,匯成了一股濃稠之物,將李肆的心口裹得如鉛團一般。
他是在懊惱,昨晚分明該感覺得到關云娘的心思,她沒把自己當救命恩人,而是當成給了她以為自己要納她入門,那作派是想學著關蒄留下來的。
天可憐見,救下她時說的那些話也能讓她品出那樣的意思?這又是李肆的無奈,時代的隔膜真有這么大?
仔細想想,好像確實有這么大。什么有我在,一切包在我身上,聽在這個時代的姑娘耳里,還能怎么理解?可他當時哪能想到那么多,還抱住她拍背安慰,這是不是雙方已經有了深入淺出的還在討論性格合不合的 這點年紀的少女,愛慕虛榮也不是大過,手鏈的事,李肆不怪她只怪自己,她心中的情意如何轉折,李肆也不關心。讓他惱怒的是,怎么澄清誤會了,她就要去尋死,不管死活都賴上了他?真是何其無辜…早前拼著裝傻跟她抹了關系,結果還是沒能躲開。
最后他是恨其不爭,二話不說就尋死,怎么就這么輕賤自己的之前段宏時說到浛洸那子投井,那還總是有人逼到眼前,可昨晚有誰逼她來著?
“為什么…為什么…”
他咬牙切齒地念叨著。
“因為她已經失節,你不愿納她入門。”
蒼老嗓音響起,想曹就到,是段宏時。
“她哪里失節了?我哪里不愿…不,這跟失沒失節也沒關系”
李肆氣得頭痛,也懶得去迎自己這便宜師傅。
“為師所言,不過是眾人之見,跟事情的根底沒有關系,跟你怎么想也沒關系。”
莊子里這么大動靜,段宏時自然再閉不了關,事情看來都知道了。
“老師你是要說,她也是死于眾口爍金么…”
李肆無力地呻這是老調常彈,禮教殺人,果然無比犀利。
“是的,她是那些以后會嚼舌頭的人害死的,是大家以后看她的目光害死的,是你害死的,更是她自己的心中賊害死的。”
段宏時的嘴巴也很犀利,說得李肆直喘粗氣。就個人情感而論,關云娘的死對他沒太大的觸動,他更多在擔心關蒄的情況和關家父母的情緒。可要命的是,整件事情好像他是最大的罪魁禍首心緒糾結在一起,郁悶難以言表。
段宏時正說到他的心痛之處,開口要爭辯,老頭揮了揮手,搖頭道:“可在大家眼里,你和她,都無可指責,都沒錯。沒人會指責你心狠,只會嘆息她命不好,沒人會嘲笑她輕賤只會贊揚她貞烈。”
李肆艱辛地開口:“這…這不對…”
當然不對,他可不要這樣的世界 段宏時長嘆一聲:“之前為師說的那句話,看來你是還沒完全明白啊。”
他坐到了李肆的身邊,也抬頭看著碧藍的天空。
“代價…要跟朝廷,跟道統相抗,就得付出代價,你準備好了嗎?”
熟悉的問題,晃動了李肆那滯重的心緒,他呼出一口悶氣,誠懇地點頭:“我錯了,老師,我以為自己準備好了。”
他以為自己面對的危險只是刀槍,代價只是自己的腦袋,延伸而出,敵人只來自身外,卻沒仔細去想過,更大的危險是在所有人心中。
李肆也不是沒想過心中賊,不然也不至于費盡心力在金礦和公司上作文章,而且都小心翼翼,盡量讓村人受到的傷害低一些。可這都是在關注清廷的威勢,在關心那根辮子。卻沒注意到這個時代的禮教威力,沒注意到女人的這個敵人,殺傷力不亞于朝廷權柄,還更難警惕防范。
“為師也說過,你對錢,也就是資本琢磨很深,可對天道,也就是人心,還沒有摸透。錢之于法,人心之于儒,這人心的去處,在你還沒豎起如錢那般的了悟之前,你就得如防狼一般防那腐儒”
段宏時這架勢,似乎又要和李肆來場腦力激李肆苦笑:“老師,弟子心情好一些了,不必再變著法地安慰我。”
段宏時叱喝出聲:“為師管你心情好不好做甚?知其理才能順其心正其行,你給為師好好聽著”
李肆呆呆看著段宏時起身,暗道如果不是那根辮子,這便宜師傅就是神仙了。
“為師這幾日閉關沉思,雖然在天道上還未有所得,卻由你的資本一論看透了一件事,一件為師十多年來苦思無解的事。”
段宏時這話讓李肆真來了興趣,賢者就是賢者,拿著他的刀坯,居然這么快就煉成了一柄寶刀這次是要斬啥?
“儒法之一已入困局,這困局為師之前看了出來,卻一直沒看明白是為什么。”
還是個為什么…李肆心想,這是在說,滿清為何能統治中原,繼而開創什么“康乾盛世”,然后癱軟在地上,成了列強挨個輪的大篷車?
“得了你的資本一論,為師比照著梳理了一遍歷史,終于有了新的發現這儒法之一,天生就在跟資本之一對抗”
“西域成就了雄漢盛唐,也就是在那時,你說的資本之一,雖遠未有頭腦,爪牙卻自在,連通商貨,牽動朝局,創出華夏偉業”
“兩宋雖然未復漢唐,卻海貿興盛,加之五代殘局,資本還有挪騰之地,也使得兩宋另有一番繁華。”
“元時根本就是匪商勾結,失去了儒之一足,只以法支撐,這法就再難頂住資本的掙動,資本也被權柄盡皆拿捏。”
“明時儒法得勢,資本下被儒阻絕,上被法之權柄逞了腐儒之愿和雄主之心,卻留下后日基業崩塌的禍患。”
“再及滿清…”
在李肆面前,段宏時當然毫無顧忌地用“滿清”來代替“本朝”了。
“滿人自蒙古人那吸取了教訓,綱目上,將儒拉了回來,匯同法,一體壓控資本。枝節上,修繕了明時的漏將法與資本勾連得更深。”
段宏時一連串話,讓李肆點頭不止,就是這樣,華夏傳統的儒法,就是與資本天然抗衡。不如此它無法消除華夏各地的差異,將之凝固為一個大的整體。可在某些特定時期,資本的原始形態有了喘氣的機會,就讓華夏歷史呈現出繽紛亮麗的一抹色彩。一如漢唐經營西域,以及兩宋那段糾結難言的歷史。
儒法對華夏的貢獻,是造就了一個統一帝國的坯子,由秦而下到眼下的滿清,都基于這個坯子澆鑄。但儒法的危害也在這里,坯齊劃一的,資本是流動尋異的。在資本已經顯現出力量,可以朝它所主導的那個一前進時,儒法就圈住了它。它力量越強,儒法的壓制越瘋狂,當外面的世界已經被資本一統,朝華夏沖擊時,這個坯子內外相應,沒有半分抵抗的力量。連坯子帶著華夏沉淀下來的都在這沖擊中碎裂,而重組適應資本的坯子,卻是個極為痛苦和漫長的過程。
不過…復習這段認識有什么意義?以儒法和資本的抗衡來縱觀歷史,滿清有什么特殊之處?
段宏時沉聲道:“今日之困局,正是儒法在滿清身上得到了兩件至尊法寶的結果”
李肆瞪眼,倚天劍和屠龍刀?
“過往歷史,儒法從沒有真正實現它們的目標:讓天下盡皆耕戰之民,以士人主宰國政,天子垂拱而治,商人只居末處,通商貨有無而已。”
“而滿清入主華夏,帶來了兩件法寶,這解決了儒法的兩個致命難題,原本這難題是它們之間相互掣制的軟肋,可這兩件法寶卻斬開了牽連,使得它們可以互不相擾,各居表里。由此凝固一體,束縛地勢”
段宏時這烘托,李肆已是聽得心癢不止,這說的正是滿清為何能得天下,為何能治天下,為何能被世人,乃至后人奉為正朔的原因。
“這第一件,就是暴力絕對的暴力法之依賴為暴力,為君者擅用,受儒之約束。而滿清以異族之姿入主華夏,固守本族傳承,滿漢相隔。君為華夏之君,卻又為夷族之酋。以暴力行法,無可指責因為他是以夷酋之身施暴,華夏之儒管不到他如此暴力,正是法的至上之力。”
段宏時這話,李肆得在腦子里轉個圈翻譯一下,簡單的說,滿清皇帝所握的暴力,是不受譴責的暴力,而君王握有絕對權力,施暴不受任何譴責,正是法家的思想根基。在滿清之前,除開蒙元,漢人所建立的帝國,都在同一血脈下,漢人之君沒辦法握有不受譴責的暴力,否則就是夏桀商紂。
這確實是倚天劍,暴力也是有理論基礎的,難怪韃子的剃發令,連孔圣后人都被發落了,滿朝“儒士”還無人敢言,這并非只是畏懼刀鋒,而是有“道理”的。想得深一點,以前歷代君王的立嫡都受士人影響,而滿清卻成了天子家事,這哪是天子家事,分明就是夷酋內部事務,靠的不就是不受譴責的暴力么。
法是如此,那儒呢?
“第二件在儒,滿清給儒送上了至極之夢,化夷所謂夷狄而華夏者,華夏也。儒本內省,無外及之心,渾渾噩噩,不知何求。如今滿清異族入華夏,儒自然有了華夏之的外物。比之帝王,則是化圣。奉夷酋為圣人,他言行的每一分毫若是迎上儒,那便是儒的大成功,便是儒將夷狄華夏之。順治康熙兩代夷酋狡詐,著力應合儒意,在文人心中,又怎會不是化夷化圣的大成功?由此君臣情熱,戲唱得格外響亮。”
這說得有些深奧了點,李肆撓了好一陣頭才大致明白,這說的是文人其實也把韃子皇帝當夷狄看,他們致力于讓韃子皇帝“中國化”,而一旦韃子皇帝表現出一點符合中國化的東西,他們就高呼自己的勝利,然后奉獻上所有的忠誠,繼續投身這項偉大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為將夷酋化為圣君,那么就先得把夷酋當作圣君,這叫以假立真。君是圣君,臣是忠臣,婦是節婦,子是孝子。君臣綱常,較之歷代更彰,因為這是化圣的必要之途,而化圣又等于化夷,所以理學…才會在此時的滿清如此受尊。”
“為證明自己化夷的成功,此時的文人,恨不能滿地皆孝烈,人人殉死節,禮教逼壓之盛,歷代未見,這都是文人和夷酋狼狽為似真似假的表演他們在舞臺上對唱,草民付的卻是血肉之資。”
難怪康熙一心打造“仁政”呢,原來根結都在這里。說到禮教,李肆想到的是說起來,對關云娘的排斥,也來自這滿韃可以留頭不留發,卻沒辦法留頭不纏足。原本李肆還覺得心虛,這畢竟是漢人陋習,可現在看來,不過是文人和滿韃兩相呼應的結果。文人要給滿韃一個禮教興隆的盛世,以證明自己化夷的成功,滿韃也從蠻力變作九淺一深的。而這纏足,所推禮教的必然結果,而關云娘的死,也如那纏足一般,她早早就被摧殘得非人了。
倚天屠龍兩法寶說到這,李肆也如醍醐灌頂,懂了個通透。總結而言,儒法就得靠外族奴役才能實現它們的終極愿望也是靠著外族奴役,華夏才真正成為一個凝固的大帝國,這可真是荒謬而真切的悖論啊…
段宏時將話題拉回到了眼下:“禮教會荼毒如此,與滿清得天下的根本一體兩面。今日之儒法困局,就是如此而來。”
他看向李肆,語氣很沉重:“關云娘是被誰害死的?人之本心為何會扭曲如此?罪魁禍首是誰?”
李肆心緒舒展開,重重的郁結全然消散。
“兇手有兩個,一個是滿清韃子,一個是所有不反滿清的漢人。”
似乎是繞了一個大圈,回到了再明白清晰不過的原地。可就是這一圈,繞得李肆對滿清的憎恨,從原本的感情理性摻半,升華到純粹的理 此刻他有一個強烈的沖動,他很想回到對自己在網上留下的帖子作一番修改。之前他是漲紅著臉揮著拳頭高喊不解釋,現在他可以微笑著招手說聽我慢慢道來。
“現在,你知道你要面對的是什么樣的敵人,也該知道你會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了吧?”
段宏時的問題,李肆堅定地點頭,面對的當然是一對狼狽,要付出的代價,也包括自己無從掌握的人心。他不僅要提防人心中的辮子,還要留心人心中的 “我已經付出了代價,現在,他們也必須付出代價”
他看向段宏時,殺氣在眼瞳中蒸盈翻滾。
“那個叫鄭齊的韃子家奴,我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