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潔的?”
莊子的內堡已經建好,四面又高又厚的磚石墻下,那道淺溝已經引了水。內堡除了高墻搭出來的一圈廂房,就只有一個廣場,三四十座小院,蒙學樓,以及新搭起來的一座三層小樓,樓下的牌匾上寫著“聽濤樓”,是用來迎賓和開會的場所。
頂樓的密會室里,腦子還泡在小姑娘那一親的李肆將那三個字脫口而出,聽得坐在對面的彭家彭先仲一頭霧水。
“哦…純色的。”
李肆趕緊改口,這會他是在和彭先仲談玻璃生意,之前的各種失敗產品都作成了工藝品,讓彭家承銷,雖然賺不了什么大錢,但卻已經試探出了彭家的商路和實力。正好鄔亞羅鄔重父子那邊有了突破,透明的光學玻璃終于搞了出來,李肆趁熱打鐵,準備跟彭家大干一場。
當然,他絕不會說是自己造出了透明玻璃,否則很有可能他會被康熙直接下旨給綁到養心殿的玻璃作坊去當一輩子玻璃匠。
“我的親戚說,他們收到了洋人的純色玻璃,就不知道你們彭家有沒有興趣做這生意。”
彭先仲幾乎要跳了起來:“真的?”
李肆招手,于漢翼捧過來一個木盒子,彭先仲打開一看,眼睛頓時星星點點。
一套晶瑩剔透的玻璃盤碟,透明無色,底部和四壁都是錐棱交錯的花紋,映得盤碟波光粼粼,煞是惹眼。
“這…這一套,就算在廣州府,也能值上百兩銀子”
彭先仲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盤子,雙手摩挲著,又搖頭不已。
“二百兩這手感,這厚度,絕不是廣州貨能比的。”1
他如奉珍寶地再放回去,看著李肆的目光熾熱如火。
“四哥兒,你這關系可真不一般,也虧有你的扶持,咱們彭家才能撐住了這一難。這東西,你開價,只要給咱們一丁點賺頭就好”
李肆心中嗤笑,彭家的商路是在湖南,這東西在廣州能賣二百兩,在湖南就能賣五百兩。他出價五百兩的話,彭家能開價一千兩賣絕不會少賺,可生意場上,就得這么說話,這個彭先仲早前還是個和他差不多的書呆子,可跟著他作了幾次生意,卻漸漸歷練出來了。
“這還只是樣品,等親戚那核算好價錢再說。”
李肆這么一說,彭先仲也皺起了眉頭。
“英德分關的前任委員被楊春殺了后,新任委員還沒到,要出貨的話還得趁早,不然到時候跟他們還得作一番文章。文章做不好,這東西要露了白,可就有些麻煩了。”
彭家的商路是走連州到湖南,沿著連江而上,所以得受太平鈔關英德分關的擺布。每一任分關委員都要和商人們來場博弈,是沿襲之前的利益格局,還是有所更張,就看雙方的力量對比,所以彭先仲才會這么說。
“那是你們彭家的事了…”
李肆不摻和,他是供貨商,打通下游是代理商的事,也正好趁這機會看清彭家的底牌,免得后面受他們牽累。
做生意啊…還真是個戰場呢。
這就是李肆的新戰場,比起血火戰場,這個戰場他更熟悉。
“我會催著他們提前送個十來套,你們也好先試試價。”
李肆說道,兩人再議定了一些細節,彭先仲又是一臉興奮地提著木盒子離開了。
“壓模法只能造玻璃盤碟,或者寬頸直頸杯,瓶子還造不了,那才是大頭。而且模子光滑度不夠,要花很多時間研磨表面,咱們現在得保密,不能用外人工匠。靠自己的話,每天最多能產一套。”
就在同一間屋子,青田公司的所有高層召開了秘密會議,內容是公司財務,鄔亞羅將玻璃窯的生產情況作了匯報,鄔重只是管琉璃坊生產的執事,主事還是鄔亞羅。
現在光學玻璃是搞出來了,可要生產玻璃瓶器,就得用吹的,而這需要長期摸索,累積經驗。雖然廣州也有吹玻璃的匠師,但李肆這能產光學玻璃料的秘密,卻不能輕易擴散,所以現在的玻璃制品還都是用壓模法制造。
即便是壓模法,也得讓模具轉起來,這樣才能讓玻璃料在模具里分布均勻,空閑的水力鉆床又改成了轉模架。
“就算給彭家出貨一套二百兩,一個月也就六千兩…”
田大由臉上沒什么興奮和激動,他已經麻木了。青田公司除了五個業務部門,還設了常務部,負責帳目和雜項事務。田大由現在被委任為這一部的主事。
“嘿…一年就是七萬兩老田你這心口可真是不淺呢”
關鳳生心態沒怎么升高,現在他是鐵坊主事,每月一百兩薪水讓他已經覺得很豐裕了,聽到這個數字,他止不住地激動。
“哪能那么多…東西多了就不值錢,就像咱們造槍炮一樣,滾著滾著東西就出來了,十套還能賣出高價,一百套那就不是稀罕貨。”
已經從木匠轉職機械師,現在任著將作部主事的何貴開口不離本行,可他這話卻很有道理。
“也別去想著一年的,靠著之前賣給彭家的那些東西,這才把之前修莊子的錢,還有死傷村人的撫恤補上。莊子內堡剛造好,接著往下修要錢,田地開墾也才開始,這也是錢,頭兩三月的銀子可剩不了多少。”
林大樹的關心重點在莊子和田地上,他這個農社主事最忙。
“銀子不是問題,現在有個大問題…”
田大由看向李肆,目光里帶著一絲迷惘,還有一絲憂懼。
“咱們現在就是唐僧肉啊…光靠李老爺能擋得住嗎?”
這想法說中了李肆的心事,莊子規模發展得太快,就像是鄉巴佬一身金銀在大街上晃,著實惹眼。現在蕭勝不在了,便宜師傅段宏時還沒回來,他自己也有些擔心。
倒不是怕人來硬的,手下五十多少年司衛,一百多成年礦丁都在戰場上殺出了膽氣,他可不怕誰。怕的是官府這邊,萬一有哪個不開眼的家伙挾著官府力量來逼壓他,他是造反呢還是造反呢?
以現在的實力要造反,楊春就是前車之鑒。盡管是他李肆打敗了楊春,可回憶當時戰場的情況,沒有他和蕭勝在,施世驃也不過是費點力氣,光只那二三百人的馬隊,就能把賊匪給搗爛了。
數萬流民,兩三千精悍賊匪,官兵就出動了五六千人,算上策應的不到萬人,匪亂就被平定,波及的不過是韶州一府而已。
可不能把這時候的清廷當一推就倒的架子貨,李肆從蕭勝那了解過清廷的戰爭動員體制。雖說沒有明面上的制度,卻能分出三層來。第一層就是楊春這種級別的匪亂,靠一省的督標提標以及當地的鎮協,外加周圍府縣的地方協助,就能將匪亂平定。楊春是一例,十多年前的臺灣劉卻,還有后來的朱一貴也是如此。
第二層就是連省動員綠營,還是以楊春為例。如果施世驃敗了,楊春攻到廣州城下,還能有攻破廣州的力量。那么除了廣東其他鎮的綠營,江西、湖南、廣西、福建等省的綠營都會動員起來,那時候楊春就要面臨四面八方十多二十萬綠營,還不提廣州城里的漢軍八旗。
在康熙年間,除開三藩、東北和西北戰事,內地還沒出現過讓清廷進入第二層動員體制的反亂,這就是后世感覺康熙年間是太平年月的大背景。
要是楊春真逆天了,將這圍攻打敗,也惹毛了康熙,把這家伙視為真正的眼中釘,這時候就可怕了。皇室成員或者心腹重臣擔當主帥的征討大軍就會撲來,就跟征討噶爾丹一樣,調多少兵視需求而定,范圍是全國。軍事還只是一面,到時候地方府縣也會動員起來,一縣一千,一府三千的兵也會爆出來,讓楊春沒了根據地和挪騰空間,那就是白蓮教起義的預演。
而在這個時代,綠營還未腐化到不堪一戰的地步,兵丁還沒染上煙癮,不少將帥還有大戰經驗,對火器的認識也比百年后的軍官深刻。加之有康熙的“仁政”忽悠,官場還能抹住起碼的顏面,對草民還懂得軟硬兼施。李肆可不覺得能一豎起反旗,就天下響應。楊春的例子就在那,他就只能裹挾到從湖南江西逃難來的流民,本地人里,除了平日的專業賊匪,沒多少鄉民跟著他一起造反。
所以,這造反必須得悠著來,他不是來當烈士的。
李肆隱約看到了方向,也在朝那條路線摸索,青田公司成立,章程細節也完善了,這就是他的重要一步。但他還有一個大問題沒有解決,不解決這個心結,他對造反前景還是一片迷茫。他不確定自己要走的那條路是不是正確,他只能肯定,其他路都不正確,比如太平天國。
連帶的,對自己和官府的關系,應該怎樣發展下去,李肆也沒厘清思路,而這個思考,段宏時應該能提供參考意見,可段宏時卻不在。
“要是能有一雙看清一切的眼睛就好了。”
李肆這么感嘆著,接著心念一動。
“那東西弄好了嗎?”
他問鄔亞羅,鄔炭頭點頭。
“透明玻璃出來就弄好了,那東西太簡單,四哥兒你又說得那么清楚,鄔重一口氣試著作了上百個,現在手藝熟練了,出來的東西可再順溜不過。”
“好”,李肆拍起巴掌。既然先想不明白,就先看個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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