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都集中,把這群泥腿子殺退!”
莊子南側,一身黑衣的牛十一揮著腰刀,滿臉猙獰地呼號著。百多人正擠在淺溝里,朝前方的土坎蜂擁而上。土坎上的木柵欄已經被推開一大截,十多具分不清是賊人還是村人的尸體撲在地上。
“該死!就怪那個泥腿子,死了也要把鐘敲響!”
牛十一恨得兩眼充血,原本靠著手下弓手的襲擊,以為能不驚動村人就直接沖進莊子,卻沒想到功虧一簣。二三十人沖破了柵欄,卻被匯聚而來的村人用長矛捅退,唯一的成果不過是點著了幾間屋子。
“你還沒裝好弦?”
他看向身邊那個弓手,這家伙綠營兵出身,是他手下兄弟們唯一懂得用弓的。
“這綠營的破爛貨!再等等…這些泥腿子怎么執倔,到現在還不逃?”
那弓手一邊換弓弦一邊氣急敗壞地嚷著,以他的常識來看,村人該抱頭鼠竄才對。
“逃個屁!這幫泥腿子敢跟上千流民對干,不把他們殺怕了,可沒那么容易逃!”
牛十一陰沉地說著,再朝后方十來人看去。
“鳥槍裝好了嗎?”
那隊人不迭地點頭,牛十一高喊出聲:“退開,都退開!”
土坎上長矛如林,幾個被同伴推上去的賊匪揮著腰刀一陣亂砍,卻沒能將矛林劈開,就聽慘叫聲連連,這幾人瞬間就被戳出了數十個血洞,變成爛肉摔下了溝。聽得牛十一高喊,正頭皮發麻的賊人趕緊左右散開。
蓬蓬蓬…
沉悶爆響匯成一線,隨著一排白煙散開,正密集聚在土坎上的上百村人頓時栽倒好幾個,剩下的全都呆住,楞了片刻,紛紛轉身奔逃。
“好了…終究還是泥腿子,怎么經得住鳥槍的轟擊?”
牛十一松了口氣,這座剛剛立起來的莊子,有如被撕開衣襟的處子,在他眼里已經玉體橫陳。
“都回去!你們就這點能耐了!?”
土坎上,往日憨實的關風生雙眼圓睜,有如發怒的獅子,對正潰逃的村人咆哮著。
“那是鳥槍啊!”
“江羅圈死了!腦袋都被打裂了!”
“咱們繼續守著就是靶子!”
村人肝膽皆裂地喊著。
“怕什么!有四哥兒在呢!”
田大由的聲音響起,他正帶著又一波村人奔過來。
“是啊,四哥兒肯定來了,你們在他眼前丟這么大的臉,對得起他嗎?”
關鳳生的話終于讓村人們停下了腳步,戰戰兢兢地轉身,再朝土坎走去。
“沖進去!這莊子里可有不少銀子!大把大把的銀子!”
眼見手下還在溝里畏畏縮縮不敢動彈,牛十一掄圓了嗓子喊著。
“屁的仇!老子拼了命給你報信,你楊春卻把我當成野狗,骨頭都不丟幾根!就讓著其他都頭兩頭在浛洸開搶,老子到這里來掙點血汗錢也是該的!再之后你走你走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咱們再不相欠!”
牛十一在心底里恨恨念著,原本他確實存了報仇之心,可后來被楊春的輕賤給惹怒,外加探子說這里特別忙活,以他的眼光,頓時看出了這莊子的家底,現在滿心想的,也就是他嘴里叫的。
手下們終于被鼓動,紛紛爬上土坎,這時候村人又回轉而來,可因為腳步不齊,長矛再沒像之前那樣結成槍林,賊匪們揮著梭標腰刀,跟村人們擠在一起,亂殺亂砍起來。
“成了!”
村人血氣畢竟差了一截,這些賊匪拼起命來,一個個腳下再難穩住,外加不斷有同伴倒下,更是后退連連。眼見沖上土坎的手下越來越多,牛十一興奮地握拳,就要準備歡呼慶賀。
“后面——有人!”
一聲凄厲的呼喊在牛十一身后響起,像是冰刀一般切入他的耳道,他驚駭地轉頭看去,卻見兩排如鶴翼般的人浪從夜色里沖刷而來,人數雖少,可那整齊的步伐,沉默的氣息,卻凝成了一股千百人才能有的威壓氣勢。他們手上舉著的長矛寒光迸現,匯聚在一起,像是嗜人的鋼鐵巨蛇一般。
牛十一只覺身體麻了大半,好一陣舌頭才有了力氣動彈,他驚聲叫道:“鳥槍!鳥槍手呢!?你們還沒裝好彈!?”
一只羽箭飛射而出,像是射中了那排人浪里的一個,眼見那點寒光黯淡下來,人卻依舊沒有停步,那弓手也慌了,再度射出的一箭大失準頭,斜斜插在二三十來步遠的地面,被人浪那像是踩在人心口上的沉重腳步聲踏過。
十來名鳥槍手終于裝好了彈,急忙轉身,轟隆一陣爆響,白煙彌散而開,視野就此模糊。
然后…對那些鳥槍手來說,就沒有然后了。數十枝反射著火光,如劍刃一般的矛尖刺破了硝煙,像是無可阻擋的鋼鐵浪潮傾壓而下。浪潮直直拍在那些鳥槍手身上,直到矛尖透身,這些鳥槍手都還是一臉莫名詫異的震驚,他們怎么也不敢相信,被鳥槍在二三十步外轟擊的這些人,居然像是毫無影響,依舊直直地沖了過來。他們還等著硝煙散開一些,好欣賞自己的杰作呢。
“前進!”
帶著哭聲,聲調還沒完全脫去稚嫩的嗓音呼喊著,那是吳崖。剛才那一陣轟擊,他親眼看到了他隊里兩個少年身上濺起血花。
可他們沒有退,他們退不了。所有人都手肘勾著手肘,前后兩排二十人,根本就是兩條不可分離的線。
他們也不想退,剛才那一陣爆響,還有隊伍里忽然傳導而來的阻滯感,讓他們似乎又回到了當初在雞冠山里越野遭遇到的暴雨洪流,那時候他們也是靠著手拉手,才一起戰勝了危險。
噗哧噗哧一陣輕微破響,少年們拔出了長矛,毫不理會那噴在臉上身上的腥熱液體,將長矛再度端平,跟著吳崖那聲呼喊,繼續朝前沖刺。
不到二十步外,就站在溝邊的牛十一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只覺一股刺骨寒流從尾椎升起,徑直沖上頭頂。
頂著二十步外的鳥槍轟擊繼續前進,這都還算不了什么,牛十一看得真切,人浪一側,前排那十來人里,有兩三個已經腦袋耷拉下來,可左右的人依舊拖著他的胳膊,繼續朝前邁進!
再看向另一側那一排,牛十一幾乎哭出了聲,他懷疑這些矮小敵人根本不是人而是妖怪!那一排里,也有兩三人耷拉著腦袋軟著身子,其中一個人胸口還釘著一枝羽箭,隨著他被左右同伴拖動的步子悠悠晃著。
轉頭看過來的賊匪都感覺呼吸艱澀,仿佛意識也飄浮起來,這不是真的吧?
前后兩排長矛疊在一起,將溝外二三十號賊匪無情地透穿,矛尖穿體的感覺讓他們悟了,這是真的。
“后面!擋住后面這些怪物!”
牛十一尖著嗓子,驚恐地高喊著。
要擋住這不分生死都在沖擊的步伐,這時候哪還來得及,來不及反應的賊匪被當場捅死,反應快一些的急急跳下了溝里。而被牛十一那撕裂人心的慘呼驚醒,原本正沖得村民陣腳漸亂的賊匪也都亂了。一些依舊在朝前沖,一些傻乎乎按牛十一的命令辦,跳回溝里,想要對抗那排長矛,最聰明的一些人,已經沿著溝朝東邊奔去。西邊的高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讓他們下意識地想要逃避,朝更開闊的東邊奔逃。
“前進!”
胡漢山呼喊著,在他的隊里,羅堂遠抽回長矛,那個手里還提著一把弓的家伙捂著小腹噴血如瀑的傷口,兩眼翻白,仰面栽倒在地。他這一收,帶得勾著胳膊的方堂恒也是一晃,他正在發愣,羅堂遠這一帶,將他插在另一個賊匪咽喉里的長矛也扯了出來。
“夏三子…夏堂勇…”
方堂恒臉上涕淚縱橫,手里腳下的猶豫卻瞬間消散了。這感覺就跟在泥石流前掙扎一樣,縱然魂飛魄散,卻也不能舍開身前身后的同伴。
“安堂懷和楊堂念會陪他們的!活人陪活人,死人陪死人!前進!還是前進!”
羅堂遠眼角也拉著明顯的淚痕,不僅是夏堂勇,他勾著的梁堂振,也就是之前的梁大,身體已經軟了下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梁堂振還曾經抽搐過幾下,可接著肌肉就全松弛下來。
他還聽到了吳崖的哭喊,僅僅只是一輪鳥槍啊,他們這幾十個已經親如兄弟的大家庭里,就有好幾人沒了。
萬幸的是,就只有一輪鳥槍…
隊伍后方,李肆咬著牙,將懷里的徐漢川放下,這個礦場少年在失去氣息前,還拉著于漢翼,吐著血泡,就說了兩個字:“擋住…”
這泥馬是什么事!
李肆想要朝天呼喊,他居然不是拿著先進武器虐敵人,而是在鳥槍前面發動落后愚昧的刺刀沖鋒!
就這一輪鳥槍,就有四五個少年中彈,雖然這是不可避免的代價,可李肆依舊心痛如刀絞。在那一刻,無數自責和疑問涌上心頭,自己是不是該在第一輪槍響后,等上一輪再發動沖擊?自己是不是該玩點什么小花樣,讓賊匪分兵,而不是這么直愣愣地沖上去?
“把他們逼到溝里去!當鉆洞耗子一樣捅!”
吳崖的喊聲響起,少年們群聲應合,單薄的兩層隊伍,不到四十枝長矛,如堅決的鋼鐵叢林,將凌亂不堪的賊匪推下了溝里。
就是這樣…
李肆的紛亂心緒終于匯聚起來,這就是他對少年們的期望。有適合刺殺的長矛,有著地堅實的戰靴。還有協調一致的步伐,他沒對少年們的戰技提出更高要求。就只希望他們能頂著敵人的刀槍,端直了長矛沖上去,只要沖上去就好。
在這個時代,古典的長矛陣頂得住最初遠程傷害的話,就跟拼刺刀一樣,崩潰的絕對是敵人。而眼下他們的敵人連正規的綠營兵都算不上,少年們只要做到“前進、前進、還是前進”,勝利一定屬于自己。
讓他欣慰的是,自己的付出終于有了回報,少年們依舊在害怕死亡,害怕刀槍,他能清晰地聽到抽泣和低哭聲。可當他們連成一個整體的時候,這情緒就只轉成了眼淚,并沒影響到他們的行動,他們的行動已經由一個整體主宰,沒有誰愿意脫離這個整體。
這就是鋼鐵和鮮血的洗禮…
李肆將徐漢川還睜著的眼睛抹閉,在心中低低念著,今日的犧牲,他日一定會有回報。
連聲慘呼,溝里左右同時摔下來兩具尸體,差點砸得牛十一昏倒,他腦子里根本容不下未來,只看到土坎上的村人已經反推了回來,他這百多號人,正處于即將被坑殺的險境。
“轉…轉進!朝那邊走!”
牛十一下意識地指向東面,一群人爭先恐后地朝在溝里奔逃著,朝東邊倉皇而去,身后如下餃子一般,摔下來一連串尸體。
下午臨時外出,坑爹呢,只好一并上傳咯,票妹紙,最近很少見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