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肆告別老師段宏時的同時,數千里外的北方,也有一場送別正到尾聲。
“克五兄,有勞多送了,就此別過吧。”
“哪里哪里,西崖兄客氣了。”
兩個老者正相對拱手,五月的北京,日頭已經見烈,老者和他們身后的轎夫都立在崇文門下的陰霾里。老者雖然只是樸素的葛布大褂,可遠處的轎夫和伺立的一圈親隨,卻都是一身綢布短號衣,將這兩個老者的顯貴身份揭了出來。
那被稱呼為“西崖”的老者行了兩步,腳下躊躇,終于又轉了回來,正見到另一人笑意吟吟地相視,顯然是料到了他的回轉。
“湯西崖,對我田克五還如此見外么?有什么話,非得如婦人別夫一般,上轎前才舍得出口?”
“克五,你啊你啊…呵呵…”
兩老頗有默契地笑了,田克五就是田從典,湯西崖則是湯右曾。田從典是之前的右通政,湯右曾是現在的通政使,兩人交情匪淺。眼下湯右曾以欽差身份去廣東查府縣案,出城雖然刻意輕車簡從,田從典這個好友的送行卻不能辭。
“那就別再跟我說些場面上的話了,克五,此番我去廣東,可不愿再當滿臣的陪客,你有何教我?”
“皇上派你和薩爾泰同去廣東,除了滿漢同立的舊例之外,多的用心,你也是知道的。原本你當陪客也沒什么,可眼下朝堂受噶禮案波及,縱然你當客,漢臣們都會當你是主,所以你得自有拿捏。”
“這就是我的難處,我若強出頭占主,那薩爾泰就是惡客,我若退而居客,他就是霸主,怎么都是兩面受煎。”
“所以啊,西崖兄,你得握住事情的根本,才有周旋的余地。”
“楊沖斗和金啟貞的案子,在京文報我已查了兩月,感覺是筆糊涂賬,現在又牽連到廣東所有府縣,上意就是如何抹平,這事底跟事面很難聯系在一起。”
“西崖兄此言差矣,文報不過是表面文章,西崖兄雖提督過學政,掌過奉天府丞,可親民官事務,你還是不太熟悉,事底如何,說不定是另一番景象。握住那事底,事面不也能掌住一腳嗎?只要言有根基,到時候為客為主都無所謂。”
“呵呵…當年克五你能以知縣之身直入都察院,靠的就是這事底吧。”
“雖說是皇上圣明,可當日之事,還有賴我的一位幕友。西崖兄此去廣東,若是找他聊聊,或許能有所裨益。”
“哦?那是何方高人?”
兩位大人話音轉輕,又談了好一段時間,這才分手道別,臨別時,田從典又叮囑了一句:“廣東近日很不太平,西崖兄可要著意小心。”
謝過了田從典,湯右曾入轎,品著田從典的話,臉上浮起一絲沉冷,目光悠悠,似乎穿透了轎子,投向南方,他低低自語道:“富貴如涯,血海托舟,怕的就是不亂!”
像是在呼應他的心聲,英德西北的叢山之間,服色紛雜的人群正聚在一起,聽著一個削瘦漢子侃侃而談。
“曲江已經有礦徒煤工鬧起來了,翁源、連山和清遠,求活的人越來越多,湖南的流民越連州而來,眼見也要卷到英德,咱們不能再繼續縮在山里,這可是大好機會!”
這嗓音森冷厲沉,正是在圍剿下脫逃的楊春。英德山多洞多,只要他逃進山里,即便是當地人也拿他沒有辦法。可瞧他面頰已然瘦了一圈,一身曬得黝黑,顯然也吃了不少苦頭。原本養尊處優的氣色被全然磨去,只剩下一股出鞘利刃般的煞氣,氣勢比以前那個心機深沉的典史更為攝人。
“英德控著韶廣水路,進可斷韶廣聯系,勢成就能順流直下廣州,退可進英連大山,背后還有湖南,第一步奪了英德,咱們的大計就成了一半!”
楊春宛如揮斥方遒的領袖,揮手間整個廣東都在指掌里。
“道上的兄弟,老靠零敲碎打的活計度日,連三五個塘兵都要避,這么活下去有什么意思!?你們還配稱是在道上混的?跟那些流民有什么區別?現在有百萬求活的泥腿子在等著咱們去帶頭,諸位都頭兩頭,拍拍胸脯問問自己那顆泡在苦水里的心,這么好的一個機會,就縮在山里,等著它過去?”
說到這,楊春換上了嗤笑的表情:“床上躺了一個白羊似的女人,你那棒子,就讓它蔫在褲襠里!?”
在場二三百人屏息靜聽著,聽到這話,都嘿嘿蕩笑出聲。
“是屁股在上還是奶子在上啊?”
“不捅下去的那可不是男人!”
“聽說惠州潮州也亂起來了,咱們可不能讓這女人被他們先插了啊!”
眾人紛紛出聲應和著,一股戾淫之氣帶著隱隱的血腥味彌散而出。
“我楊春不止念著自己的私仇!在場的諸位,有誰跟官府沒有血海深仇!?眼下正是跟他們一一清算的時候了!”
楊春掃視著眾人,目光里躍動著熾熱的火芒,被他看中的人,臉上也泛起了紅暈,不管是貪欲還是血仇,似乎都能在這火芒里找到宣泄的大道。
“楊太爺!你熟悉官府的事,這些年來對咱們道上的兄弟也夠義氣,咱們就都聽你使喚!這一票,可沒人不愿意干!”
他身邊那姓孟的都頭順勢張揚起來,頓時牽起了在場所有賊匪頭目的呼應。
“兄弟我就當仁不讓了!各位都頭兩頭們,這就去聚起兄弟,把挨著你們山寨的流民們晃當起來!都朝這梅花山集中!”
楊春深吸氣,一手高舉,手里一把腰刀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像是照亮大道的路燈一般。
“咱們…反了!”
媽的,等老子反了…
當李肆將三百兩銀子交給羅師爺,看著這家伙臉上的燦爛笑意時,心里就翻騰著敲碎這羅師爺一口大牙的念頭。
李朱綬得知李肆要帶著鳳田村墾田,也是一力的支持,原本改立里甲還在緩緩搞來,為此也加快了進度。為了照顧縣里書辦,同時不讓府里書辦找麻煩,一番打點也不能少,所以羅師爺是來收這“手續費”的。
不過出了血,好處也就顯出來了。里甲獨立不說,那一片河岸荒地,李朱綬也幫李肆在圖甲冊上預先劃了下來,當然不會都在李肆名下,而是散到了鳳田村所有人戶身上。每戶二三十畝,加起來就是兩千多畝,這只是數字,具體田在哪,李肆說了算,所以那片夾在連江和田心河之間的寬曠荒地,等于全被李肆圈下了。
這時候是不必交田賦的,六年之后才會升科,一般都只會先升到下等田,田賦不多。可對李肆來說,擔心六年后的田賦這種事,不僅沒追求,也實在蛋疼了點。李朱綬刻意沒填下時間,一方面是等著這田真正開出來,另一方面,估計也是在為離任時的“交代”攢砝碼1,用心狡詐,李肆卻懶得在意。
“別說兩千畝,開出兩百畝,就得上千兩銀子,四哥兒,你錢夠嗎?”
林大樹是農事專家,被李肆委派為墾田主事,這會跟李肆并肩站在河灘邊,看著這片荒地,他一臉的擔憂。
“先圈出兩百畝合適開墾的田,夠明年口糧就好,這錢我出。得馬上著手的是建莊子,這錢就得大家湊湊了,村人賣地的錢,正好用在這。”
李肆的注意力沒放在田上,以墾田為名,他的真正居心是將這里建成一個據點。鳳田村周邊村子密集,小山也沒什么擴展的余地,這里的荒地如白紙一般,正好供他揮灑。
之前原本想著借錢給村人,不讓他們賣地,不止是想框住村人,還怕的是零零碎碎賣田地,到時候來往牽扯太多,淘金的事不好掩人耳目。后來聽說西邊彭家正在找安置外鄉族人的田地,鳳田村所有地都能吃下,正好解決了李肆和村人的煩惱。
“劉二呢?”
李肆一問,林大樹指向河面正行來的幾艘船:“那該是他和那些磚瓦泥工,還有井工什么的吧,這莊子讓他劉家摻和,合適嗎?”
劉村還真是靠服務業為生,磚瓦工、打井工什么都有,怪不得鐘上位能靠著拿捏劉村來掌握住黃寨都上萬人。眼下鐘上位倒了,劉村迫于生計,不得不向李肆“投誠”,李肆也就順手用了起來。跟鐘上位時代不同的是,聯絡人不再是劉婆子,而是李肆覺著還順眼的劉興純。
李肆搖頭:“小小劉村,擔心什么,鐘上位把他們當狗使喚,我還要把他們變成羊…”
沒一會,劉興純上了岸,湊到李肆身邊,一副心切于事的表情。
“四哥兒,您這莊子的略圖,幾個屋匠看了,都說有問題。”
李肆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當然有問題,他完全是按照軍寨的標準在設計,而且還加了很多后世的設計理念,其實也不是后世的東西,宋明就有,只是滿清竊占華夏后,在城建上再沒什么建樹,很多東西都丟掉了。
比如街坊的規劃,地下排水溝,垃圾的處置,水井和水道的布置等等,跟眼下的莊子市鎮比,有太多不同。
“除非是有實際害處的問題,其他的讓他們別管,就照著我的略圖出詳圖。”
李肆不是城建專業出身,可身為記者,對城建卻還有點粗淺認識,用在一個小莊子上是足夠了。
“是是,我這就吩咐他們。另外…”
劉興純表情復雜地說著。
“工匠們看了設計,說這架子鋪得太大,沒上萬兩銀子,這莊子可弄不下來,四哥兒您…”
他吞吞吐吐的,就不敢說出怕李肆搞不下去,會拖欠薪水的話。
李肆嗤笑,太大?一百來戶人家的小莊子,也叫太大?
“別擔心,先從地下和地面開始,作一層付一層的銀子,絕不短欠。”
等地下和地面工程搞好,至少也得一兩個月,李肆可不擔心銀子的事。
“那咱們是現在就開始淘金嗎?”
等劉興純走了,被這數目嚇住的林大樹以為李肆要動金子。
“不,淘金之前,還得流點血。”
墾田和建莊的事有了眉目,李肆就要將全副精神,都投在一件事情上,一件必須流血的大事。
1:縣府主官交接時,除開庫倉帳目外,錢糧地畝的交接也很重要,經常被當作前后任的談判砝碼。康熙后期,地方虧空嚴重,出現了所謂的大交代和小交代。大交代就是帳目徹底交接清楚,再無糾葛。小交代則是列清積欠,后任概不負責,要追帳就找前任。李朱綬如果握著一大片沒有升科的田畝,他就可以在這田畝入冊時間上作文章。只要將時間填到他離任的那一年,接任者就很難享受到升科開稅的福利,畢竟很少知縣能在任六年。如果接任者好說話,在帳目上松手,李朱綬就可以將時間朝前填填,讓接任者有機會享受到這額外多出來的錢糧,這新墾田就成了交代的砝碼。李朱綬在任不過兩年,李肆也不擔心他隨意亂填,最多不過是六年免稅變成了四年免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