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勝分明就是想叫自己親爹,記起他那張黑瘦陰沉的臉如夏日菊花般綻放,李肆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段老秀才正好出了課堂,見他這般模樣,皺眉道:“這都快五月了,你還著了寒?”
李肆無言以對,老秀才繼續損他:“是夜里埋銀子堆了吧?”
這老頭,消息還真靈通呢…
跟著老秀才朝他在學院深處走去,一邊走,老秀才一邊說:“若是在平時,五千兩銀子還傷不了鐘上位的元氣,可眼下他連遭劫難,這五千兩銀子快要了他的小命。之前還央我出面,幫他賣了十多頃田給西面的彭家,北面的方家,這才湊出銀子來。”
說到這,老秀才止步轉身,盯住李肆,眼里含著像是贊嘆又像是凜然的光色:“賴一品的事,還可說是你顧著親人安危才下了辣手。可沒想到,你壓榨起鐘上位來也這么狠,那胖子…也是可憐哪!”
李肆嘴角微微一歪,自己心腸狠?
只單純看一月前的事,似乎還真是狠。李肆還記得,一個胖子猛然沖進鳳田村的礦場,也顧不得自己身上是上好的蘇繡綢褂,噗通一聲就跪在了李肆身前,一個勁地喊著“四哥兒救我!”不是關鳳生驚呼一聲“鐘老爺”,他差點就要讓賈狗子把這胖子叉出去丟河里了。
早前李肆跟蕭勝說過,他有辦法湊白總兵要的八門劈山炮,但是…代價不菲。蕭勝找到正煩得內分泌失調的白道隆,把這事一說,白道隆當時看著蕭勝的目光,就像是發現了一個絕色美女。
“要銀子?要多少給多少!只要把這炮湊齊,半個身家給了他都行!當然不是我的身家,到這時候,鐘上位也該賠上他的身家了!”
蕭勝將白道隆的話原原本本轉述給了李肆,所以李肆抖開要抱他大腿的鐘上位,整個手掌都比劃出來了,五千兩銀子。
“還有鳳田村所有的田契…”
見鐘上位還隱約有些如釋重負,李肆再加了一條,頓時讓對方臉色敗了下去。
可鐘上位沒有選擇,他一直攀著總兵,才有這些年來的騰達,眼下不解決這個問題,白道隆不介意尋著什么由頭,將他這條已經喪失了價值的走狗烹來吃了。
鐘上位握著鳳田村兩三頃的田地,有田骨有田皮,尋常日子還能值個千把兩銀子,可這時候他鐘上位還要田地干什么。李肆要的五千兩銀子,都是直接賣了平日視為命根子的田地才湊出來的。
在這之后,聽說鐘上位完全散了心氣,還在不斷賣田,似乎不敢再呆在英德這傷心之地。
“老師,不是弟子好心伸手,他還能全身而退嗎?弟子這心腸,可是格外的軟啊…”
李肆嘴里申辯著,老秀才嘿嘿一笑,轉開了話題。
“老夫不懂營造之事,但是也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在一個月之間造出八位劈山炮來的?放在前明,你有這本事,拿一個工部主事都沒問題。”
這話像是帶著什么深意,老秀才一邊說一邊還偷瞄著李肆的反應,可后者的心神卻被來來往往收拾東西的仆役給吸引住了。
“哦,那只是小事,本來也早有準備。”
李肆隨口敷衍著,有之前做好的鐵范在,別說八門炮,八十門都能造得出來。唯一的麻煩,不過是每門炮需要單獨做一塊炮身銘文的泥范而已。接下這八門炮的生意時,關田等人看李肆的目光就像是看仙人一般,都以為他連鐘上位那八門炮的炮范要被毀掉這事都能預先料到,所以才用上了鐵范造炮。李肆卻心知肚明,這還真是湊巧,當時他可沒想到短短一個月之內,事情會變化到這種地步。
真要說點什么,李肆就一句話:“老天爺只青睞有準備的人。”
應付過了這個問題,李肆指著那些搬東西的人問:“老師這是要搬家么?”
兩人已經來到學院深處,單獨的一間木屋前,李肆幫著推開門,段老秀才點頭:“是啊,老夫這書院也不準備再開了。”
李肆皺眉:“老師要去哪?”
好不容易攀上了這么個像是很有背景的老家伙,就為了老秀才的交代,后半個月他可是認認真真看起了那本范秀才重新抄過的《元史-食貨志》,想著在這老頭身上掏點東西,可這老頭卻要走?
那一刻,“綁人”兩個字就在李肆腦子里轉悠不定。
老秀才嘿嘿一笑:“老夫也該享享福了,最近我的一個弟子發了筆財,想去他家分沾點喜氣…”
接著他皺眉嘟嘴:“就是不知道那家伙腦子是不是開竅了,也不清楚他愿不愿意收留老夫這么個孤寡老頭。”
李肆呆住,眨了好一陣眼睛,再看看老秀才一臉的笑意,終于才確認,這老頭說的是他!
“這…這當然歡迎,弟子可求之不得!”
雖然還有這樣那樣的顧忌,可老頭子一副投-懷送抱的姿態,李肆怎么能放過這么個深懂官場之事的人物?就算只當師爺用,都是大大地賺了。
“不過…你若是腦子還沒開竅,老夫這番收拾,也是為著云游四海而準備的。”
老秀才反而拿起翹來了。
進了屋,李肆一愣,屋子里已經空空蕩蕩,只有簡單的草席鋪地,兩個簡單的靠案分置左右,下面還墊著幾層織邊草席,儼然一間榻榻米…
滿肚子嘀咕不定,跟著老秀才脫鞋進了屋,乖乖地縮到右邊去,學老秀才那樣跪坐下來,頓時渾身的不適。
趁著老秀才整理衣服,李肆左右張望,這不是最早見到老秀才的那間客廳,而是藏在書院最深處的什么禁地似的。屋子左右都有木窗,從支起的窗縫看出去,一側是青山,一側是綠水,還蠻有意境的,遺憾的是膝蓋和腰板可領會不了。
“書你已看過了?”
正在琢磨這老秀才的用意,老頭忽然開口問著。
“看過…元史食貨志十九篇,不敢說字字不忘,大致內容還是明白了。”
李肆這點自信還是有的,雖然看那東西就跟嚼木頭一樣干而無味,可其中一些細節還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連帶也勉強算是有了通篇的印象。
“那么看完之后,有何感想?”
老頭隨口問著,就在這時,門被輕輕推開,細碎腳步聲響起,李肆轉頭看去,卻見一個柔白身影進了房間,正端著一個小幾案輕盈上前,案上是一副茶具。這該是老秀才的侍女,只是這侍女一身素白,只在袖邊裙口繡了一圈淡藍雀紋,這份雅潔還真不像個侍女。因為她低著頭,李肆看不清容貌,就見著頭頂松松扎起的豎髻,和衣裙同色的額帶環在頭上,將漆黑發絲約束住,看似拘肅,卻又隨意,讓李肆頗有些意外。1
算了,這老頭本就是個古怪人…
李肆不是花癡,不至于對著一個侍女出神,思緒拉了回來,老頭這問題,他心里早就有數。
“就以這書來看…大元,那可是個不輸于本朝的…盛世啊。”
李肆語帶諷刺地說,這史書上到處可見“其法可謂至矣”、“其用心周悉若此,亦仁矣哉”、“其法亦可謂寬矣”,怎么看也沒辦法跟那個只活了97年的短命偽朝聯系在一起。
段老秀才眉頭跳了一下,嘴里卻淡淡問道:“那么,你覺得其中哪幾篇最有意思?”
這問題問得真有意思,正問到李肆的癢處。
嗯咳一聲,正要說話,白影搖曳,那侍女已經膝行上前,雙手托著一個小木盤,將一杯茶捧到了他的眼前,正是一副舉案齊眉的架勢。
幽香沁人肺腑,讓李肆精神為之一振,也分不清這香氣是侍女還是茶。兩手接過茶,彎腰客氣地說了聲謝謝,然后張口侃侃而談,渾沒注意那侍女怔了一下,頭微微抬起,如秋日深潭的眼眸投來一個好奇的眼神。
“科差、海運和鈔法,元前的宋,元后的明,乃至滿…本朝,都不曾見。”
所謂的科差,屬于代役錢性質,包括絲料和包銀。絲料是讓民戶直接交絲,交上去干什么呢?絲線是絲綢原料,元廷甚至還規定了哪些民戶該交什么顏色的絲料,官府收入國庫,再交織造工坊造絲綢,一部分宮廷貴族自用,一部分用來貿易,這是其商業興盛的一大基礎。
而包銀就跟鈔法有關,元代不用銀錢,只用鈔票。銀子是鈔本,讓民戶直接上供的銀子就用在這。
說到鈔法,李肆不得不贊嘆蒙古韃子的想象力和膽量,居然在十三十四世紀全面推行紙幣制度,甚至一度還發行了銅錢當作紙幣的代幣!只是這紙幣制度的根基卻動搖不定,原本還隱約像是銀本位制,就著多少鈔本發多少票子,鈔票還可以兌換金銀。后來終于忍耐不住,一張紙片就能掠奪財富,多美的事,開足馬力,印!不再兌換金銀,很快變成了信用制,當然也就沒了信用。
很多歷史學家都將元朝覆滅的原因歸結到這超前的財政制度上,可在李肆看來,這辦法對蒙古韃子來說,已經夠溫柔的了。依他們最初的國策,漢人之地,人殺光、東西搶光,田毀光,以三光政策將天下變成他們的大牧場才對。真要這樣,別說97年,就是97個月也難支撐下去。
至于海運篇,仔細看下去,就跟李肆粗略看過的元末局勢扯上了關系。元代雖然修建了京杭大運河,可在很長一段時期里,北方從江南調糧的總量里,海運占著主體。海運的興盛,也導致海盜的興盛,進而影響到了元廷的統治全局。正因為海運便利,元廷就靠著海運,將江南當作肥羊死死吸血,紅巾軍起義后,不僅沒能依靠上江南的資源,反而又丟了江南。
方國珍就是個大海盜,截了海運糧道發的家,受元廷招降后,還得了“海道運糧漕運萬戶兼防御海道運糧千戶”的職位。而張士誠降元廷后,每年向元廷上供的十來萬石糧食,都由方國珍輸送。方國珍張士誠再反之后,元廷靠福建陳友定的海運,還勉力支撐了一段時間。海運一斷,再無余力周旋,國運就此終結。
說到這三篇,基本就把元朝的興衰本因描繪了出來,李肆就著史書,摻雜自己前世的一些粗淺理解,連說帶比劃,足足侃了一兩刻鐘。
“總而言之,這三篇就能看得出,韃子馬上打天下,也在馬上治天下,這話可不是憑空來的。他們不把自己當作真正的主人,而只是一伙盜匪。主人緩過氣來,要找他算賬的時候,他飛馬逃掉就好,元順帝沒這心思,他能跑得那么快嗎?”
說到這,李肆恨恨一拍巴掌。
“可這元史,還煞有其事地把這些韃子當正統來頌揚,真不知是什么居心!”
他滿口的韃子,說的是蒙古,腦子里轉的卻是滿韃,話里的憤懣之氣簡直能把天花板給掀了。而這股憤懣,正來自他這段時間來積蓄下來的郁結。
雖然這段時間干了不少事,斗倒了鐘上位和楊春,順帶也讓自己囊中滿滿,手下開始有了貼心人,小小勢力開始發芽。可村人懦弱,當慣了順民,清廷羅網慎密,大勢難掙。造反成功的可能性總感覺越來越渺茫,前路如何,他正是一片迷霧,心中那股陰火燒得正旺。
1:別當是影視劇啊,明代婦女也很時興戴頭帶,清代雖然服色有所變化,但女子還多著明時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