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扯蛋嗎?”
把關二姐送回家,跟著田大由去礦場的路上,聽他說了劉婆子的來意,李肆第一反應就是,這鐘上位不是精神錯亂,就是把鳳田村人都當成了白癡。
“劉婆子,這里沒有傻子,你還是別費勁了,瞧著你是女人,不為難你。換了是鐘老爺來,身上怎么也得多點唾沫星子,你快走吧!”
兩人趕到礦場時,正見到關鳳生很不耐煩地對劉婆子揮著手,下了最后通牒,圍著的村民也都是一陣起哄。更遠處的護衛們都閑閑地抱著胳膊看熱鬧,賴一品死了,李肆還和他們的上司結好,只要礦場上沒鬧出事來,現在他們也都成了木樁。
“關爐頭,我劉婆子也只是鐘老爺的傳話筒,咱們鄉親鄉里的,有點什么口角,那都是小事。現在我是替你們擔心,鐘老爺真的很著急,你們推了這事,把他逼急了,就只是漲你們的租子,一村人都得受罪。”
劉婆子還不甘心地在勸著。
“今年的契還沒到時間,他拿什么來漲!?是不是要派個賴二品來?”
有了之前解決掉賴一品的經歷,關爐頭膽氣壯了,說話也風趣起來,礦丁和爐工都哄笑出聲。
“這…這山場和你們的田終究是他的嘛,他要為難你們,總有的辦法,哎呀,你就聽我老婆子一聲…”
劉婆子胖臉上滿是汗水,態度看上去還頗為誠懇,就是不愿放棄。在她身邊還跟著幾個年輕人,其中一個正是之前李肆在劉宅見過的劉家二兒子。瞧見李肆和田大由走了過來,他扯了扯劉婆子的衣袖,朝李肆的方向努了努嘴。
“哎喲…四哥兒,你是讀書人,知道事情的輕重,我跟你說啊…”
劉婆子趕緊朝李肆奔過去,卻被李肆揮手止住了,現在他還不想跟劉婆子說話。
走到關鳳生身邊,李肆一臉凝重,低聲問道:“關叔,你真的…會造炮?”
關鳳生咬牙點頭:“家里傳下的,十多年前幫佛山鐵場造過,就被鐘老爺記住了。”
李肆微微抽氣,自己這未來的岳父,居然真是個炮匠!之前田大由說起的時候,他還不太相信,一定要先在關鳳生這得到確認。
鐘上位想要干什么?
他要關鳳生造炮!
四門六十斤劈山炮,兩個月內造好,如果完成,鐘上位就會把村人在礦場上的所有積欠一筆勾銷。
這鐘上位到底藏著什么禍心?他們鳳田村搞死了賴一品,他卻把生意送上門來了?是個人都不會賤到這種地步吧?
那就是陰謀了,火炮是軍國利器,小民私造是死罪。鐘上位此舉,不僅是把鳳田村,連帶把自己都送到了鍘刀下面,沒見過這么蠢的復仇計劃。
非常之事,必有非常的背景,關鳳生的解說,讓李肆明白了一些。
“鐘老爺是韶州總兵白大人的幫襯,他的礦場和鐵匠鋪,都是跟白大人一起分勻銀子的。更具體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可鐘老爺幫著白大人造軍器這事,整個英德的匠人都心里有數。”
這鐘上位,果然根基不淺啊,居然能攀著白總兵做這么忌諱的事,李肆暗自乍舌。
劉婆子在一邊跳腳喊了起來:“關爐頭,為了這眼前難事,鐘老爺把賴大少的恩怨都放下了,你真要拒了他,惹得他眼急,別說你們鳳田村,我們劉村都要跟著一起遭殃!”
李肆低聲道:“看劉婆子這樣子,鐘老爺是來真的了呢。”
關鳳生搖頭:“可這事,我們真不敢碰…”
李肆皺眉:“我們?”
田大由走了過來,拍了拍他肩膀:“你關叔會造炮,我田叔嘛…會造槍,造槍造炮雖然大不相同,可有些基本的東西卻是相同的,所以真要造炮,我還是你關叔的幫手。”
李肆張嘴瞪眼,這田大由,居然又是個槍匠!小小的鳳田村,怎么全是高人呢?
田大由接著說道:“可你關叔說得沒錯,這事我們真不敢碰。賈狗子和吳石頭你很熟悉了,他倆的爹跟我們一樣,也是槍炮匠,之前和我們一起在佛山干過。五六年前,也是鐘老爺找他們幫著上一任總兵造槍,結果綠營簡閱的時候,鳥槍炸膛太多,他們就成了替罪羊。挨了板子,家也破了,人也氣病而死,不是村里人照顧著,那一對小子還根本活不下來。”
關鳳生點頭:“所以從那之后,我們再不敢跟鐘上位有這事的牽連。”
正說到這,劉家二兒子發急,分開村人走了過來。
“我娘之前的確有過錯,可你們不能被這點小恩怨蒙了頭腦。這次鐘老爺真的被逼急了,事情辦不成,繳了咱們劉村掛在他名下的田還只是小事,你們鳳田村這山場,他只要給白總戎和李知縣報個礦徒竊占,你們的麻煩可就大得沒邊,四哥兒…”
他看向李肆:“我知道你認識段老秀才,賴一品的事,知縣老爺也伸手幫過你。可這礦場的事,鐘老爺真發狠割肉捅出去,段老秀才和李知縣也護不住,畢竟這可是黑礦場,你們和鐘老爺的白契,應該沒說到采礦吧。”
當然沒說到,契書上鐘老爺可沒留下什么馬腳,真正的租約什么的,都只是口頭上的,畢竟是黑礦場。
“賴一品的事,聽鐘老爺的口氣,好像也在怪他自己。如果你們能在這事上幫一把,就算是幫自己吧,之后和鐘老爺在賴一品這事上,也能有個回旋不是?”
劉家這二兒子思維清楚,條理分明,利害擺得頭頭是道,比他那個只知道跺腳干嚎的母親強多了。
李肆有些訝異的哦了一聲,看不出這小子還像個人物呢,“你是…”
“劉興純,上有大哥諱興兆。”
這個和范晉差不多大的青年朝李肆拱拱手,李肆還禮,心想劉婆子還算生了個好兒子。
“那后面應該有鐘上位的人吧?”
李肆也沒和他細說,只瞄了一眼劉婆子身后那幾個伴當,這么問劉興純。自從賴一品死了,鐘府的人就不敢過來了,礦場上的課長和客長每次都只是蜻蜓點水般地來這里查驗一下,就飛也似地溜掉。
如果鐘上位只派自己的人來談這事,那肯定是沒得談,所以才要找劉婆子這個中人,但他也不可能不放自己人在場。
劉興純也怔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李肆看事這么準,接著才點了點頭。
“把他叫過來,關爐頭和田鑲頭都在這,他把消息帶回去,鐘老爺應該就不會為難你娘了。”
李肆平靜地吩咐著,劉興純頓時松了口氣,聽起來似乎還有商量的余地。
趁著劉興純叫人的功夫,關田二人看住李肆,都很不解:“四哥兒,你是啥盤算?”
盡管這事只直接跟關田二人有關,可牽扯到的是整個鳳田村,關鳳生和田大由下意識地就將李肆當作了拿主意的人。
“現在情況不是太清楚,進退都很麻煩,所以先得把事情完全搞明白。”
李肆已經相信鐘老爺確實有求于他們,這事不是他設的套。之前在縣衙,段老秀才就說到了白總兵有麻煩,不然李朱綬還下不了決心對付賴一品。而昨天跟蕭勝聊天的時候,他也說起了白總兵的生意。但是還有很多細節需要確認,不能隨便冒險。
一個看起來是鐘府家仆的人被劉興純帶了過來,李肆也不跟關田二人商量,直接道:“鐘老爺開的價碼太低了,我們要三千兩銀子。”
那家仆本就在努力掩飾著臉上的不屑,聽到這話,差點噴了出來:“三千兩!?你以為是造紅衣大炮呢!?”
李肆皺著眉頭,逼視著那家仆,冷哼了一聲,那人笑容斂去,三根指頭還猶自比劃著。
“你回去稟報就是!啰嗦什么?”
李肆揮手,那家仆下意識地就彎腰打了個千,轉身走了,跨了兩步,這才醒悟過來,那不過是個窮酸少年,怎么自己還給他行禮!?想著要怎么撈回點臉面,可糾結了片刻,卻發現多半是自找沒趣,不得不耷拉著腦袋,快步離開。
求人就得有求人的姿態,李肆是這么想的,就算是鐘上位親自來,他也不會給什么好臉色。呵斥走了那家仆,李肆轉向關田二人。
“咱們先漫天要價,鐘老爺肯定得坐地還錢,趁著這個時間,我去走一圈,把事情搞清楚了。”
關田二人都一個勁地點頭,剛才李肆吆喝那家仆的氣勢,他們想學也學不來,也只能把事情托付給李肆。
第一個找的就是蕭勝,到金山渡的時候,張應和梁得廣二人看了看李肆,想說什么,卻沒敢開口,就眼睜睜看著他進了署房。
“李肆!?你真是陰魂不散啊!”
蕭勝見到他的神情就像是見到了鬼一樣,抱著腦袋呻吟著,等看清他的面目,李肆也嚇了一跳,兩眼血絲不說,臉頰還像是又瘦了一圈,臉上的疤痕顯得更為猙獰。難道就因為自己一句“當今皇上沒有剃發”,他居然一夜未眠?
身子扭著,像是決定不了到底該躲開李肆,還是迎上來直面問題,蕭勝掙扎了好一陣,才終于下了決心。
“我不想看到你,你走吧!”
他的決定就是逃避。
李肆怎么可能放過他,自顧自地走了過去,頓時聞到了刺鼻的酒味,眼睛一轉,還看到地上躺著好幾個瓷酒瓶。
這單純的娃,看自己把他害成什么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