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當今皇上,并沒有剃發。”
蕭勝呆呆的哦了一聲,看著李肆,表情似乎是要發笑,可對上李肆那清澈的目光,他一下楞住了,紅暈片片從臉上急速退下。
深呼吸,捏起筷子,朝盤子里最后一片山豬肉夾去,蕭勝像是沒聽到李肆這話,可筷子還沒上肉,已經抖得哆哆發響。
啪地將筷子拍在桌上,蕭勝咬牙切齒地說道:“這玩笑可是要出人命的…”
李肆微笑:“所以它不是玩笑。”
這話像是一盆夾著刀子的冰水,潑得蕭勝渾身發顫,不止是畏懼,還有憎恨。他能感覺到這話的方向是什么。恨的是李肆這話,強自將他的腦袋擰到了那個他從小就埋在心底深處,久而久之,已經成為內心禁忌的方向,那是…每個冠著漢姓,寫著漢字,說著漢語的人,心里共有的方向。和蕭勝一樣,大多數人已經將其封存為禁地,絕不敢去碰觸。
李肆伸出筷子,將那片山豬肉夾走,丟進嘴里嚼得咕咕作響,有趣地打量著蕭勝的表情。
氣氛冷了下來,蕭勝不再說話,勉力裝著鎮定,捏起筷子又去扒拉山珍,卻將好幾塊山菌給撥到了桌子上。
李肆吞下肉,繼續使壞:“好吧,我是開玩笑的,啊哈哈…好不好笑?”
蕭勝嘴巴張合了幾下,那像是在罵,笑你妹!你這話太沒誠意了吧!
他額頭泌起了汗珠,目光也在打著轉,辛苦地忍著不讓自己問出那一句“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怎么知道?”
“這肉不錯,酒也夠味,下回我請客。”
李肆不忍再見他這模樣,丟下這么句話,施施然走了。
韃子皇帝并沒剃發,這可真不是玩笑。歷代韃子皇帝都留下過御容畫像,有洋人畫的,有國人畫的。只是這些畫像一直深藏皇宮,清亡之后大眾才能看到。
前世李肆仔細看過歷代韃子皇帝的畫像,可以肯定的是,順治、康熙和雍正,都沒有照他們對漢人的要求那樣剃發。他們留的都是帶帽畫像,帽子下的鬢角再清晰不過。順治最為明顯,康熙的鬢角也非常茂密,《雍正讀書圖》里雍正免了冠,可以看到類似平頭的發式。1
在這個時代,除了重臣近侍,其他人就算面過君,可隔著老遠,根本看不清,更不可能拿正眼去窺“天顏”,基本沒可能發現這事,而重臣近侍…他們敢說這事嗎?
韃子皇帝并沒剃發這事能看出什么,后世人可能感受不深,無非也就是覺得他們借皇帝之尊給自己方便而已。可在這1712,離以“留發不留頭”為口號,殺得漢人血流成河的時間才過去六十多年,剃發令像是刀子,刀刃上的血滴還在每個人的脖子上滲著,剃發令的精神支柱就是所謂的“滿漢一家”。當年攝政王多爾袞強行剃發令的時候,孔子后人孔聞謤以孔子為招牌反對剃發令,多爾袞“大義凜然”地說:“中外一家,君猶父也,民猶子也,父子一體,豈可違異。”
話猶在耳,韃子皇帝自己卻不剃發,那這剃發令的用心就顯露無遺。不過是讓吊著豬尾巴的漢人時刻謹記,你們就是那臉上刺字的囚徒!那屁股上烙印的豬狗!再跟滿漢不通婚不同住的政策湊在一起,以中二的邏輯能力都能得出結論:滿漢確實是一家,只不過滿人是家主,漢人是家中蓄養的牲畜,華夏大地不過是滿人的殖民地。2
韃子皇帝為什么不剃發?
嫌丑唄,華夏大地幾千年歷史,基本審美觀并沒太大變化。現代人看長須博冠的古人,依舊能感覺到美,而古人看臉上光溜溜的男子,也能感覺到美(雖然吧,嗯咳,方向不太一樣)。可不管是古人,還是現代人,都不會覺得金錢鼠尾腦袋美。受漢人文化熏陶的韃子皇帝,審美觀自然已經不再停留在通古斯蠻夷的水平上,不少皇帝,甚至他們的一些滿人親信都還留有漢裝行樂圖。他們當然樂意借皇帝之尊不剃發,或者照著自己喜歡的發式剃,只要不大肆張揚,引起政治風波,就沒人敢吱聲。
李肆故意含含糊糊地忽悠蕭勝,其實是讓他自己去找答案。心中骨氣早已磨成豆渣的人,不會把這事看得太重,反而會找出一大堆理由來辯護。可蕭勝這種真心相信“滿漢一家”的人還存著一分率真,這個疑問,會一直埋在他心中,合適的時候…
本只想著籠絡人,卻沒想到這么容易就下了蠱,真是出乎意料的收獲,李肆出了署房,正想哼哼小曲,一高一矮兩個汛兵就迎了上來。
“四哥兒,怎的一個人出來了?”
李肆能跟蕭勝平輩相交,他們這些“小弟”,自然對李肆客氣起來,稱呼都換了。這矮子叫張應,高個叫梁得廣,都是二十出頭,說話的就是矮子張應。之前李肆奪槍神射,給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老大不會是吃撐了吧…”
高個梁得廣隨口開著玩笑。
李肆呵呵笑道:“你們老大喝醉了,等會過去,聽到了什么,可別記在心上,那都是酒話。”
張應一臉的不信:“老大能被你灌醉?開什么玩笑呢?別說這黃酒,就算是北方的燒刀子,他都有兩三斤的量!”
梁得廣也是切了一聲:“老大真醉得趴在桌子上,四哥兒你可就得躺到地下去了。”
李肆聳肩:“信不信由你們…”
看著李肆飄飄而去的背影,兩人對視一眼,幾步就進了署房,就看到蕭勝呆呆坐在桌子邊,盯著空蕩蕩的碟盤,兩眼發直,嘴里正嘀咕著什么。
“他肯定是在開玩笑,肯定!”
“如果沒開玩笑呢?不不,他怎么可能知道…”
“不對,這小子可是一直在牽著我鼻子走呢!這話可絕對不是隨便說的。”
“真的沒剃?怎么可能!皇上自己是滿人,怎么還不剃,卻讓漢人…不是說滿漢一家嗎?”
張應和梁得廣驚得腳下一停,再次對視,呼吸似乎都停了。
“老大真喝醉了…”
張應低聲說,梁得廣一個勁地點頭。
英德縣城,縣衙南面,挨著城墻邊立著另一座衙門。和縣衙的光鮮比起來,這座衙門就破落多了,大門看似潔凈,卻能見到倉促抹擦的痕跡。
廣東右翼鎮總兵是經制名稱,一般場合都叫韶州總兵,這座破敗衙門就是韶州總兵衙門,平常沒幾個人,這會卻是無數兵丁將弁穿梭來往,忙絡不已。
衙門后堂,一個身材略微發福,慈眉善目,像是個商人的中年人,正瞇眼看著手里的玻璃高腳杯,杯子里的暗紅酒液映在他的臉上,讓他看上去也像是喝醉了一般。
“葡萄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在臺灣的時候,我收到的這弗朗機葡萄酒,就因為沒合適的杯子,一直藏著。今天鐘上位送來弗朗機玻璃杯,正合適。”
仰首舉杯,一口飲盡,他閉著眼睛,膩意地品起味道來。
“大人這套水晶玻璃杯形制秀雅,晶瑩剔透,杯座還有洋紋銘飾,在廣州府出手也能值個二三百兩銀子,到了京城,怕不有千兩之值?”
一個三十歲出頭,穿著官服的人伺立在旁,笑臉諂眉地說著,官服的補子上繡著豹子,是個三品武官。
“去京里面圣那次,我見過養心殿的杯子,比這差得太多。這洋人的東西,還真是巧奪天工,真不知道是怎么造出來的。”
這位“大人”正是韶州總兵白道隆,平素都泡在繁華得多的韶州城里,不在英德縣城這破爛總兵衙門呆著,由中營游擊周寧,也就是身邊這個家伙處理常務。眼下正是他的多事之秋,不得不回到英德,住進了這座讓他渾身發癢的小衙門。
條件差,環境不好都是其次,知縣李朱綬的衙門就在他的北面,從風水上說,正壓著他這衙門的脈氣,從事務上說,他這衙門還算是寄人籬下。即便貴為總兵,卻沒辦法在李朱綬這么個七品知縣面前擺威風,也難怪他不想呆在這,如果不是鎮標在城南的兵營太過簡陋,兩個營署房也都租了出去,他還真想搬到城外去。
“鐘上位此番心意可不淺,本該是想著為他妻弟申張,卻沒想到那不過是旁事,現在才是真正的禍事,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狗急跳墻,壞了大人的大事。”
周寧恭謹地說著。
“鐘上位給你了什么?”
白道隆丟開心中那片陰霾,問著自己的下屬。
“一套景德鎮和華堂的五彩盤,大概能值個七八十兩吧。”
周寧很坦誠,平素都是由他跟鐘上位聯系,現在拐著彎地為鐘上位說話,也不只為那套盤子,他受鐘上位的好處可不少。只是這好處的根源,還在白道隆把差事派給了他,他能說的也只有這么多。
“滿腦子就知道銀子,眼前這難事,有銀子也難解決!如果這杯子拿出去能馬上換到劈山炮來,我可是真心舍得!”
酒杯空了,白道隆的心情也消沉下來。
“鐘上位這個人,好就好在有自知之明,夠乖巧。只要他盡心解決了這事,他的事情,我自然會幫手。”
白道隆咬牙,和善面目滿是無奈和憤懣。
“這事要能對付過去,我也就沒了后顧之憂,到時候就看李朱綬的好戲!趙弘燦成天罵我魯鈍懈怠,動不動就拿參革來恫嚇我,他是總督,惹不起他!可李朱綬…一個小小知縣,人前對著我頤指氣揚,人后滿嘴白蠻子,這次借著我手忙腳亂,還把我當他的衙班使喚,真是可恨!不是我在這的生意還得靠他支應,早就給他縣衙的大門潑上了一盆狗血!”
周寧像是身上鉆了螞蟻,很不自在地扭著。總兵罵總督,他可不敢搭話,而知縣李朱綬是舉人出身,雖然比不得進士官尊貴,身份卻也足夠在他們這些武人面前拿捏作態,白道隆的抱怨,就跟他嘴里那狗血一樣,也只能留在嘴里。
他趕緊轉開了話題:“施軍門刻意多留了一個月,換到五月初簡閱韶州,可即便如此,兩個月的時間,鐘上位在礦場的鐵匠鋪也趕不出這么多炮來,大人還得另想辦法。”
“我瞧那鐘上位的神情,似乎還有余力,應該是有什么辦法,既然要當狗,就該知道拼命。只要他回給我準信,銀子,物料,我都可以補給他!”
白道隆小心地將高腳杯放回紅綢鋪裹的錦繡木盒里,然后捏起了拳頭,砸在桌子上。
“就這兩個月,他必須給我弄出十二位炮來!”
1:滿清“剃發令”要求,不僅要剃,而且“不合式”也一樣要重責,這不是說說的。剃頭匠也就是在清朝成為一門手藝,因為不經常剃,頭發長起來,那可是能掉腦袋的。而所謂的“式”,也就是金錢鼠尾,別說鬢角,辮子下的頭發面積多過一個銅錢,那就是“不合式”。現在滿天飛的韃子戲里,那些油光水滑大辮子,基本都是二十世紀的事了。
2:在《康熙耕織圖》、《康熙萬壽圖》、《乾隆南巡圖》以及《姑蘇繁華圖》等圖里,草民都穿著晚明服飾,腦袋上是奇奇怪怪的發式,推了一半頭,有鬢角,卻沒結發辮,不為記述所佐證。這些圖都是韃子朝廷宣揚仁政和盛世的圖,筆者個人推測,多半是象征主義派“獻禮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