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墨就坐在東面,一言不發的看著遠方。這么久,我已經明白,只要我在他面前,他的目光,永遠是落在別處。明明已經心如止水,卻還是覺得惱怒不已。我冷冷看著清婉在我面前淚流滿面,看著她不住哀求:“奶奶饒命,奶奶饒命…”我知道這不過是在宋墨面前扮作楚楚可憐罷了。
面對我時,可不是這副神情。
我為什么要饒了她?
哪怕宋墨對于我,漠不關心,毫不在意。可名義上,仍舊是我的夫君。
沒有我的允許,誰敢覬覦我的夫君?又有誰有資格染指我的男人?
我不過淡淡瞥了她一眼,順手拿起一個梨,抽出匕首,削了一圈皮,緊緊連著不讓它斷落。偌大的屋子里,除了清婉的哭泣聲,就是刀面在梨子上打磨的聲音。砰的一聲,我的手在半空中滑出了一個弧度。
那鋒利的匕首,閃著幽冷的光,劃過清婉的發髻,直直插入了木梁上。
清婉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眼皮子一番,暈了過去。
我冷哼了一聲,接過白芷遞過來的帕子,拭了拭手,端了茶盞。
宋墨對于我,可謂沒有半點好感而言。既然如此,我又為何要在他面前裝作賢淑大方?
或許是這些日子以來,我的怨氣已經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急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清婉好死不死的,就撞到了這個火山頭上來。眼見著宋墨坐直了身子,幽遠的目光若有若無的瞟向我,我唯有沖他冷笑,“真是抱歉得很呢,我可不是旁人家大度嫻淑的主母…”亂了,全亂了。
出嫁前,母親教過的那些,我都記憶猶新,可在這個人面前,我完全似瘋了一般。
是的,我生氣,我惱怒。
一半是為了他對廣陵的負心,一半也是為了他對于我驕傲的踐踏。
這個人,連踏入我的房門都不愿意,就這么輕而易舉的,任由一個丫鬟爬上了他的床。何其諷刺,又何其悲哀。堂堂主母,竟然落魄到這種地步。我慢悠悠站起身來,將帕子隨手拋在了茶幾上,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第一次,居高臨下的俯視他,“不知少爺打算如何?是休棄,還是和離?”說到這里,眼睛竟一陣酸疼。
我的張牙舞爪,落在他眼中,一定更添了幾分嫌惡吧。
屋外的陽光斜斜的照射進來,讓人睜不開眼睛。禁不住瞇上眼,雙手合掌,額頭就落下了一片陰影。他陡然站了起來,我聽見那太師椅,瞬間倒地沉悶的聲音。背著光,看不清他的神色,然而僅僅看著他微微顫動的肩膀,就知道他此刻心緒頗不寧靜。
想必是被我氣的不輕。
也是,這世間,像我這般的妻子,只怕還是頭一個。俗話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為人妻者,哪一個不是小心翼翼的服侍夫君,如我這般,宋墨沒有當場將休書甩到我臉上來,已經算是夠克制了。
我心內深深的明白,這或許是我最后的一次放縱。說不準,下一刻,從他口中出來的,就是和離二字。
可是我受夠了,被他熟視無睹的樣子。厭惡也好,憎恨也好,離開之前,能讓他記住我這么個人,也是好事。我從前并不是這樣偏激和執拗的人。事實上我的性格隨了我的母親,都十分容易滿足,也很快能適應陌生的環境。
可是宋墨觸到了我的底線。
這個人,總是能輕而易舉的,把握我的喜怒哀樂。可是畢竟還是要感謝這個人,多謝他給我上了人生深刻的一課。一見鐘情的感覺,實在太過朦朧。兩個人要好好相處,事先還得多了解了解才是。不然,即便是一開始濃情蜜意,慢慢也會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磨光了當初的激情。
只是可惜,我是嫁給他以后,才明白這個道理。若是早先便明白了,我會如何選擇呢?
我輕聲問自己。
然而我心中,自己也沒有答案。許多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不可能從頭來過。
我可以忽視他的怒氣,轉頭吩咐白芷:“叫兩個婆子,將清婉關到柴房去。”一面說,一面沖著宋墨揚了揚下顎,“怎么,現在是不是很想打我?”我嗤笑出聲,“不過我忘了說了,我打小跟著父親習武,這功夫倒也不差,若真打起來,我也未必多吃虧。”
他猛的攥住了我的手腕,大力一拉,我幾乎是撲到了他的懷中。我的鼻子撞到了他高聳的鼻梁,眼睛下面一酸,幾乎要流下淚來。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用力甩了甩,仍舊無法擺脫他的桎梏。
我差點忘了,這個人是行伍出身,又是新科武狀元,有的是一身蠻力。想了想,還是閉嘴的好,免得當真打了起來,我也討不了多少好去。再說夫妻二人大打出手,說出去也實在太過丟人。
現在最關鍵的,是如何同父母和祖父母解釋。畢竟我還是新婚,這么快就成了下堂婦,著實對福王府名聲有損。正尋思著要不要同宋墨商議商議,好歹容我再賴上些日子,卻感覺他冰冷的指尖,爬上了我的額頭,一點點,撩開了我額前的碎發。
緊接著強烈的抽氣聲赫然響起,他瞪大了眼睛,臉上各種表情混雜,震撼、驚訝、不敢置信…到最后一點點的匯聚在一起,他的臉繃得鐵緊,表情僵硬的瞪著我。“你是誰?是誰?”他一聲聲焦急的追問,手勁很大力的收緊,我呆呆的被他箍在手心里。“是誰…”語音放低,竟是帶著一種強烈克制的顫抖,。
“杜曉月。”我能清楚的聽見,我的聲音,清冷而尖銳,“我自然是福王府的小姐,你的夫人杜曉月了。”“不是,我不是問這個——”語音放低,但這一股強烈的顫抖,“你是不是,廣陵?”我淡淡笑了起來。
想不到,他居然認出了我,是在這種情況下。
“不是。”我的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我不知道廣陵是誰,難不成你以為,還會有人冒充我不成?”我忍不住譏笑:“好些日子不見,您倒是春風得意馬蹄疾,軟玉溫香抱滿懷啊。”說著言不由衷的話,眼睛變得酸脹起來,忙垂下頭去,不讓他瞧見我的動容。
廣陵,早就已經死了,死在了那片雪地里。
“可是你們…”宋墨明顯的難以置信,似乎見到我的目光太過冷凝,沒有再說下去。
癲狂了這一陣,我也乏了,意興闌珊,提不起精神來。掙扎著手腕,冷聲說道:“能不能放下我的手腕?很痛。”他一驚,忙松開了手,連連道歉:“對不住,我一時忘形了…”我不過是置若罔聞,轉過身,回到了榻上坐下,語氣顯得有些疲憊起來,“汀蘭,讓廚房傳飯,我餓了。”
汀蘭看了宋墨一眼,匆匆而去。
我的逐客令已經如此明顯,我不信宋墨這樣的聰明人看不出來。可是他竟一屁股坐了下來,淡淡說道:“今兒晚上我就在這里用膳。”我頓時語凝,趁著眾人不備,沒好氣的斜了他一眼。
他似乎又恢復了常態,心情好像還有些愉悅了起來。
待到丫鬟們將飯菜擺上了炕桌,我裝模作樣的客氣了一番,隨后熟視無睹的大快朵頤。等我吃了大半碗飯,抬起頭來時,才發現他捧著滿滿一碗飯,筷子懸在半空中,定定的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唯恐自己臉上沾上了東西,忙想掏出帕子擦拭一番。
他卻已傾身,靠了上來。我頓時感到了一陣壓覆感,只覺這個人的陰影,籠罩了全身一般。他攥住帕子的一角,輕輕替我擦拭嘴角,“滿嘴的油,也沒人和你搶…”這語氣,這動作,顯得格外的曖昧。
尤其是絲料滑過我的面頰,帶著微微的酥癢,我不動聲色的朝后仰了仰身子,干笑了幾聲,“以前都是一個人用膳,習慣了狼吞虎咽。”事實上,并非如此。不過是今日他在我跟前,一瞬間引燃了我所有的怒火,導致我失去了常態。
“那以后,我天天陪你用膳,可好?”他嘴角微勾,說話的神色,甚至帶著幾分親昵。但是這種情形實在太過詭異,明明之前是從不來往的陌路人,前一刻還在擔憂他會不會就此休了我,這一刻卻又如此的親密無間。
實在是,不同尋常。
炕桌上擺著的,都是我平日愛吃的菜。也不知他喜歡吃些什么,為了打破此刻的尷尬氣氛,我清了清嗓子,問:“你喜歡吃什么菜?”話剛剛出口,我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方才還是心不甘情不愿他每天過來吃飯,現在這口氣,卻又像十分歡迎。
“我不大挑嘴。”宋墨輕輕笑了起來,驀地摸了摸我的頭,“倒是你,又不喜歡吃素菜,成天就喜歡吃那些雞鴨鵝肉,只不過身子骨還是這么瘦…”“我母親喜歡吃素菜,我剛巧相反,再說我也不是完全不喜歡素菜,像茄子,調羹菜,我倒是喜歡的…”我順口那么一說,絲毫沒想到這一番對話,有些熟悉。
電光火石間,我想起來了,當日在營帳里面,他也是這般神情,笑瞇瞇的看著我風卷殘云,吃光了盤子里所有的雞肉。可是那也怨不得我,那樣一場惡戰,我饑腸轆轆,吃的比平日多些,實在是人之常情。
我瞧瞧瞟了他一眼,也不知他是否想到了我們在邊塞的日子。
哪知這一瞟,卻叫我心中跳了一跳。
他的目光,從未從我身上挪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