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國使隊本是一道出發的,當夕陽沉入地平線,月亮掛上樹梢頭時,又有一隊使者隊伍趕來。
這方圓十數里,晉人選定的地方是最有利于扎營的。何況,人數越多,在這樣的荒野之中越是安全。
所以那隊陳國使者靠近時,連招呼也沒有打,便在荒原的另一處,也是離溪水不遠的地方扎營。
他們扎好營后,陳國公子連同使者一道前來會晤公子涇陵。
侍婢們在草地上,鋪上厚厚的鍛,擺好塌幾后,便點燃火堆,開始煮酒享羊,以待貴客。
火把燃起不久,站在樹梢上,想嘗試一下自己的輕身功夫的衛洛,便看到官道上又出現了兩條長長的火龍。這兩條火龍相距有三里遠,看來,又有兩個使者隊伍過來了。
隨著人越來越多,草地上已是越來越熱鬧,笑聲喧囂,酒香濃郁。
這時的公子涇陵,已經一臉從容,似乎剛才的郁惱都已消失了。
樹梢上秋風徐徐而來,拂起她的衣袍獵獵作響。衛洛雖然有心想向公子涇陵表明去意,想令得驕傲的他自行放手。可這樣完全的暴露武功,畢竟不習慣。
于是,她跳下樹梢,倚在一棵大樹上,靜靜地仰頭看著天空的明月。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一個劍客便來到她身后。他朝衛浩雙手一叉,低頭恭敬地說道:“貴客紛紛而來,主上令主母出見。”
衛洛緩緩回頭。
她盯著來人,徐徐說道:“請回主上,有貴客在,妾言行無當易傷君之顏面。還是不出見的好。”
她居然說,有外人在,我如果傷了他的面子他會難做。
這劍客微微一怔,雙手一抬后,轉身回返。
火把熊熊中,公子涇陵正與陳國公子,魯國公子,邾國公子一起飲酒談笑。
這些人頻頻向后望去,目光殷殷,顯有期待美人出現的意思。
本來,衛洛做為公子涇陵將娶的正妻,身份自是尊貴,這些人就算傾慕,也不可表現得這么明顯。不過她不但是晉太子的正妻,還是名揚天下的女將軍,等于說,衛洛這個女人,在天下男人的心目中,已有了她的一席之地。所以時人也沒有刻意掩飾對她的向往之情。
不一會,那劍客來了。
那劍客走到公子涇陵旁邊,見眾人目光殷殷,腳步略一遲疑。
他稍猶豫了一會后,便向后退去。
直到眾人談笑聲再起,沒有幾個注意到他了。他才輕步來到公子涇陵身后,跪坐靠近,低低地說道:“主母言,有貴客在,妾言行無當易傷君之顏面。”
那劍客小聲把這句話轉達后,向后退出兩步,頭略低,等著公子涇陵的指示。
那劍客的聲音一入耳,公子涇陵便低下頭來,一動不動地盯著樽中酒水,盯著盯著,他突然五指一收。
只聽得“叭”地一聲,那青銅樽竟是一捏間,瞬時向內一陷,五個指印清楚印出的同時,樽中的酒水嘩地四濺而出。
今天晚上,公子涇陵的身份最為尊貴,眾客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隨著這酒水一濺,眾人的笑語聲戛然而止,眾人同時轉過頭,向公子涇陵看來。
公子涇陵面對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薄唇一揚,淡淡說道:“小事而已,我失態了。”
說罷,他手中酒樽微舉,朝著眾人一揚,笑道:“飲此酒謝罪。”他頭一昂,便把樽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眾公子見他主動陪罪,都是哈哈一笑,連忙舉起酒樽,與他共飲。
飲了兩樽后,公子涇陵笑了笑,趁眾人交談正歡時,緩步站起。
他身子一轉,大步向樹林中走去。
他的步履匆忙,俊臉陰沉,那緊跟在他身后的劍客,光看了一眼,便打了一個哆嗦,迅速地低下頭去。
公子涇陵冷著臉,他剛來到樹林外,便聽得里面傳來輕輕的哼唱聲,那唱聲,渾然便是晚餐時,衛洛用樹葉吹奏出的樂曲。此時此刻,他清楚地聽出了其中一句,“紅塵真可笑,癡情最無聊。”
歌聲入耳,涇陵公子的腳步一頓,身軀一僵!
樹木森森中,月光披泄而下,星星點點,公子涇陵抬頭凝目,盯上沐浴在點點月光下,衛洛那窈窕美好的身姿,對上瑩瑩月光下,她那仿佛夢中神女般的面容。
不知為什么,這一刻,他的心在急促跳動的同時,給他帶來了強烈的苦澀。
公子涇陵含怒而來的腳步聲,衛洛早就聽到了。
她一點也不想理會。
她靜靜地站在樹林中,沐浴在月光下,靜靜地享受這秋風吹拂,寒蟲嘰嘰。
她在享受這一個人的寂寞。
公子涇陵沉沉地盯著安靜如斯,悄然而立的衛洛,他揮了揮手,示意那劍客退下。
那劍客一退,他便腳步一輕,向著衛洛慢步走近。
他盯著月光下,她那玉白的面容,一瞬不瞬。
直到他離她不過五步了,衛洛才緩緩回頭,迎上他的目光。
月光下,她的墨玉眼明亮安靜,清澈如秋水長空。她那總是顯得雍容華貴的面容,在銀光鋪映中,卻少了那種世俗富貴氣,多了幾分飄然出塵的仙氣。
她正在漸漸遠去。
這個認知一浮出公子涇陵的心中,他的胸口,便猛地一陣堵悶,一陣煩躁。
這種煩躁,令得他吐出一口長氣。
四目相對。
直過了好一會,公子涇陵才低沉地說道:“小兒,別胡鬧了!”
丟出這幾個字后,他的聲音一冷,“你以忠義賢良自許,不就是為了讓世人重視于你么?怎地現在行事如此任性了?現今,你就不懼世人恥笑你為妖婦?”
他這句話,問到了重心。
衛洛以前的所作所為,一直都遵守這個時代的道德要求。她誠惶誠恐,生怕世人以為她不賢良,不忠義,她百般做作,百般經營,都是想樹立一個賢婦的良好形像。
可現在的她,卻分明多了幾分任性。她竟敢威脅他,說要在眾人面前落他顏面!
面對公子涇陵咄咄逼人的質問,月光下的衛洛,卻是悠然一笑。
她靜靜地看著公子涇陵,輕笑道:“忠義賢良?妖婦?”
喃喃自語般地吐了這兩個字,她收回目光,轉身便走,“我以前太過在意了,你知道么?我累了。”
她竟是話也不說完,便這般離去。她竟是一點也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竟是這么不管不顧。
公子涇陵盯著她越走越遠的身影,眉心又急促地跳動起來、
這時刻,他的胸口十分的堵悶,難以形容的堵悶。以前的衛洛,不管任何時候看到自己,都是在意的,緊張的,那墨玉眼中閃動的光芒,是隱藏著豐富的情緒的。
而她現在,居然一句話也不說完,人便轉身離去,難不成,與自己這般相處,她竟是一分一刻也不愿了?
公子涇陵目光緊緊地盯著她,緊著她。驀地,他腳步一提,大步連跨,三不兩下便沖到了衛洛身后。
嗖地一聲,他右手重重地抓上衛洛的手臂。
然后,他重重一帶,把她帶入自己的懷中。
衛洛一入懷,一陣幽香便撲鼻而來,令得他的心一軟。
公子涇陵右手緊緊地錮制著她的腰身,左手抬起她的下巴,令得衛洛面對著自己。
衛洛沒有躲避,她用那雙清澈之極,平靜之極的目光看向公子涇陵。
四目相對,涇陵公子從她那盈盈如水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倒影中的自己,濃眉緊鎖,薄唇抿緊,一臉戾氣。
而她卻是如此平靜。。。。。。
突然之間,公子涇陵感覺到一陣無助。
他的手,依然緊緊地錮制著她的腰,他閉了閉眼,低低地說道:“小兒,別激怒我。”
他這話一出,衛洛淺淺一笑。
縱使月光疏淡,縱使滿腹怒火,公子涇陵也被她這嫣然一笑的風景給看呆了去。
淺笑中,衛洛長長地睫毛撲閃了一下,就在她收住笑容的一瞬,突然間,她雙手分別扯著他的兩手臂,便是一拉。
這一扯,她用上了內力。
公子涇陵只覺得一股渾厚之極的力道向自己的手臂猛沖而來,那力道既猛又既突然,仿佛是萬金巨石重重一撞。
瞬時,一陣劇痛向他襲來。
公子涇陵吃痛之下,不由悶哼一聲。同時,他的右臂不由自主地一垂,抬著她下巴的左手也吃是一松。
他的手臂剛剛垂下,衛洛便是向后一退,身軀一轉,這一轉,宛如舞蹈,輕柔閑適,優美之極。
衛洛姿態曼妙地掙開他的懷抱,退在離他足有三步處,淡淡地朝他瞟了一眼。
這一眼,仿佛是在看陌生人。
一眼過后,衛洛再也不向公子涇陵看上一眼,衣袖一轉,便這么飄然而去。
她這次去的方向,是營帳所在。
公子涇陵站在樹林中,一動不動地盯著她越去越遠的方向。
他的右臂,還在震痛,他的左手,也還有隱隱灼痛。
衛洛的身影越去越遠,越去越遠,她始終沒有回頭。
公子涇陵牙一咬,右手成拳,重重地朝旁邊的大樹捶去!“砰——”地一聲,巨響中,樹葉簌簌而落,沉響悶悶而來。
幾個劍客嗖嗖嗖地沖入樹林中。他們警惕地朝四周一張望,見公子涇陵無恙,同時松了一口氣。
一人雙手一叉,向他問道:“公子,剛才?”
涇陵公子冷冷地瞟了開口的人一眼。
這目光,當真是冰寒徹骨,陰森之極。
那人嚇了一跳,只覺得冷汗涔涔而下。他來不及細思,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主子。他只是本能的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顫聲求道:“某無狀,求公子勿罪!”
他剛說了一半,身邊風聲響過,卻是公子涇陵腳步一提,從他旁邊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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