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四是張惠心出嫁的日子。
陳瀾既是宜興郡主的義女,又受了皇帝海寧縣主的封號,自然少不了一大早就去幫襯。在那上上下下都喜氣洋洋的閨閣中,她好容易安撫住了緊張得連動作都變了形的張惠心,又見梳妝打扮的姑姑們都已經進了屋子,她就順勢先退了出來,卻看到另一邊廊下趙媽媽正沖自己打手勢,連忙走了過去。
“三小姐,郡主在那邊書房等您。”
“我這就去。”
見長鏑紅纓正守在門口,陳瀾便謝了引路的趙媽媽一聲,提起裙子跨過門檻進了屋子。明間里頭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她就直接熟門熟路地進了東屋,就只見宜興郡主正拿著一塊絹帕輕輕擦拭著手中的一把寶劍,那模樣專注而冷靜,她不禁愣了一愣。
“娘。”
宜興郡主這才抬起了頭,見陳瀾緩步走上前來,她方才掉轉劍鋒,隨手將其插入了鞘中,又抬起頭說:“這幾天朝中的動靜大了些,你怎么想的?”
對于這個異常直截了當的問題,陳瀾只是面色微微一凝,隨即就不無猶豫地說:“我只覺得,和之前我讓姐姐給娘送的那封信一樣,仿佛仍是有人有意而為。而且…而且這一次比那一回有針對性的多。奉先殿失火,說是上天示警,上天為何示警,其意不外乎是說皇上失德,于是,這先頭金家一門五口,張閣老的病故,范熙同的橫劍自刎,再加上皇上不顧祖宗成例,一下子封了兩個異姓縣主,這些全都是過錯。”
“你說得不錯,只一頭指的是你們這原本就只是受到牽連而被寬貸的幾家,一頭就是我這個礙眼的女人了。都察院的一個御史上本時更是義正詞嚴,什么女子干政乃是禍亂之始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想當初太后訓政的時候,怎么就不見這些忠臣義士出來說話”
宜興郡主輕輕一按機簧,劍鞘中的寶劍頓時上跳了三寸,露出了那一泓明亮的劍鋒,而她的表情也一下子變得銳意逼人。見陳瀾雖沒有附和,可滿臉都是那種說得沒錯就是如此的表情,她這才微微一笑,又悠然嘆了一口氣。
“所以,太祖爺固然有功有過,我最佩服的便是他的一句話。能利國者,雖草民亦國士。徒善言者,雖大儒亦禍根就好比如今這朝堂上,一個個把道義喊得比誰都好聽,可在家里不是養著酒囊飯袋的子孫,就是做些男盜女娼的勾當要是我惱將上來,拼了這勞什子郡主名頭不要,撕破了那層遮羞布,讓人看看這些道貌岸然的都是什么好東西”
陳瀾一向覺得宜興郡主豪氣不下男兒,可此時還是嚇了一大跳。還沒等她斟酌好該怎么相勸,宜興郡主就無奈地搖了搖頭。
“開開玩笑罷了,要是我真這般不管不顧,當初也不會就這么光棍地和你干爹一塊下了江南。況且,這一回的事情猶如弈棋一般,顯然背后的人高明得很,不是那些自以為得計的小孩子能玩得出來的…不說這些了,今天是你姐姐出嫁的日子,不說這些沒趣的事。你還沒見過你姐夫吧?到時候也瞧一眼,看看比起你的那位如何。”
這種程度的調侃陳瀾是每到宜興郡主這兒來一回就得領受一回,最初還有些羞澀臉紅,可漸漸習慣了,她也就若無其事了起來,此時更是笑答道:“您二老給姐姐千挑萬選出的人,哪里還有差的?要是姐夫以后有個不是,單單您手上這把劍,他就過不了關去”
“那是當然”
宜興郡主坦然一笑,竟是絲毫沒有用強力強權給女兒撐腰的不自然,隨即又意味深長地看著陳瀾:“我和你爹確實是給惠心千挑萬選,可你那位也是一樣精挑細選出來的,皇上頭疼的不比我少,終究這是給先皇后的承諾。對了,今天他也會過來,好歹從前我照應過他,這嫁娶大事,惠心又只有世子那么一個哥哥,幾個弟弟小得一丁點,他自然要過來幫襯送親。”
楊進周…今天要來?
面對宜興郡主戲謔的表情,陳瀾一下子反應過來,這位干娘是有意這會兒才露出口風,分明是存心想逗弄自己,忍不住嗔道:“娘”
“好了好了,是我特意把人叫來的”見陳瀾抱著她的胳膊,腦袋卻低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宜興郡主不知不覺地拋開了剛剛那些煩心事,扳著她的肩頭,親昵地把人攬在了懷里,“傻丫頭,未婚夫妻不能見面,可偶爾碰上又不礙事,再說,待會寶寶也要過來,有他在旁邊看著,賢妃娘娘也能放心些不是么?寶寶就記得惠心這個妹妹和你這個好妹妹,他好容易來一回,你能撂下他不管?”
陳瀾倒是有心挑個不是,可所有的理由都被宜興郡主圓得天衣無縫,她只得心悅誠服地合掌嘆道:“是,天底下還有誰能比得上娘巾幗英豪,算無遺策?”
“小丫頭知道就好”
母女倆說笑了一會,宜興郡主終究是今天的主人,有的是事情要忙碌,于是拉著陳瀾出門之后,也不管陳瀾說自己帶了云姑姑和紅螺,有人伺候,仍是吩咐長鏑和紅纓隨侍左右。她這一走,陳瀾想了想,先去幫著應付了一回前來賀喜的誥命夫人和小姐們,隨即仍是回轉了張惠心那閨閣,一進門就看到一張涂抹著厚厚脂粉,幾乎顯得異常死板的臉。
“好妹妹,快救救我”
后世化妝術推崇的是化腐朽為神奇,而這一世,陳瀾在陳冰出嫁的時候已經見識了什么叫做毀人不倦,因而這回雖說心里哀嘆,可還是只能打疊精神安慰看了玻璃小鏡子中的人臉后大受刺激的張惠心,又絞盡腦汁和兩個喜娘較勁。就在徒勞無功之際,她就只聽外間一陣喧嘩,一個黑影突然沖了進來。
“周王殿下”
陳瀾這才看到,那一身大紅團領紗衫,身材略顯胖的正是周王林泰堪。兩廂一打照面,她就看見周王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隨即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
“好妹妹”
這個久違的稱號再次入耳,陳瀾頓時啞然失笑。見后頭跟進來的一個年輕忙不迭地沖上前來,又拉著周王輕聲分說著什么,她哪里還不明白這便是那位季夫人,少不得上前見過了。季氏自是慌忙還禮不迭,又要勸周王出去時,卻不料這位脖子一梗,很是執拗地說:“壞妹妹還沒見著呢娘娘說了,寶寶是來賀喜的”
“殿下臨安縣主在那兒呢,您看?好了,這兒本來就不是您該進來的地方,咱們走吧。”
“她才不是壞妹妹,壞妹妹比她好看”
瞥了一眼坐在床上表情全都被脂粉掩蓋住的張惠心,陳瀾知道她此時必定是欲哭無淚的表情,于是只得上前合力相哄,好容易才把這位小祖宗哄出了門。等她轉過頭再回來的時候,就只見張惠心正用前所未有的兇狠表情看著她。
“我不管了,憑你用什么辦法,一定得把這層難看又難熬的東西給我弄下來”
兩個梳妝的姑姑都是宮里來的,陳瀾見她們只是忍俊不禁,自忖支使不動,略一思忖就索性出了屋子,也不理會后頭張惠心那微弱的叫嚷。直接到前頭尋著宜興郡主,她就把張惠心那抱怨低聲道來,果然,就只見她這干娘眉頭一挑,隨即笑開了。
“這丫頭還真是和我當年一模一樣…當初太后派來的那兩位,差點被我揍了一頓你過去傳我的話,就說規矩是規矩,到我這兒就得聽我的上一層玫瑰花蜜就行了,那些鉛粉少上臉,至于什么口脂面脂之類的,全部素淡些,讓她們掂量掂量我家的名聲”
忖度這回張惠心總該高興了,陳瀾自是笑著應下。才一出屋子就聽到了周王的嚷嚷,她正心想這位小祖宗怎么又跑到這兒來了,可轉過彎曲小道到了前頭的月亮門時,她就看到周王林泰堪正手舞足蹈地和人說話,那臉上滿是歡喜,而正一面微笑一面點頭的人,不是楊進周還有誰?當他突然間轉頭看過來的時候,她回了一個笑容,隨即就走上前去。
“楊大哥,好妹妹”
看見周王右手指著自己,臉卻看著楊進周,陳瀾不禁莞爾,到近前施禮之后,見季夫人并不在,只有兩個宦官隨侍,她就隨口問道:“周王殿下,季夫人呢?”
“不是周王殿下,是寶寶哥哥”周王認認真真地糾正了陳瀾,隨即才東張西望了起來,末了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道,“小吉不在…啊,寶寶說渴了,她讓寶寶在這兒等著,去找水了不行,這么久還沒回來,寶寶要去找小吉”
眼看周王不由分說扭頭就跑,陳瀾頓時愣住了。那兩個宦官畢竟是久經考驗的,肩膀一動就要追上去,可比他們動作更快的則是楊進周。他一個閃身竄上前去,一把攔住了周王,另一只手則是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殿下別急,咱們陪你一塊去找。”
說到這里,楊進周方才瞧了一眼陳瀾,見其看了自己一眼,隨即微微皺了皺眉,他便低聲解釋說:“周王殿下的飲食素來是季夫人親自照管,從不假手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