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香院正房東次間里一片寂靜。
母女相見原本是最高興的事,可此時此刻,朱氏閉著眼睛仰頭靠在引枕上,竭力不讓那淚珠從眼睛里頭滾落下來,而韓國公夫人卻已經伏在了炕上,那抽噎的聲音幾乎掩蓋不住。屋子里只有她們母女二人,跟著韓國公夫人回來的鄭媽媽早早就帶著綠萼玉芍退了出去,因而,往日在人前總要遮遮掩掩的她們方才能說出心里話。
“娘,其實我是真不想告訴你,自從出了那事情,惠蘅在王府里頭幾乎是度日如年,要不是皇后娘娘終究憐惜著,好醫好藥連續不斷地送進去,只怕她根本承受不住,身子早就垮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晉王殿下她…韓國公府又出了那樣的事情,老爺只知道閉門在書房里頭看書練字,一整個閉門思過的樣子,他壓根沒去想這爵位和女兒!”
韓國公夫人抬起頭一抹眼睛,聲音里頭仍帶著哭腔:“屋漏偏逢連夜雨,惠蘅出了這樣的事,老爺又牽連在那一樁弊案里頭,可我就是趕出去一個微不足道的家奴,偏生還在燈市胡同醫館里頭的命案,這世上哪里有這么巧合的事,分明是有人在算計咱們家!炤兒堂堂世子,這幾日代著父親在外頭走動,可平日里巴結咱們都來不及的人家,如今竟然敢避他不見!可二老爺卻是官運亨通,今科會試結束之后,立時遷了正四品的通政司左通政,眼看便是要成了小九卿的人。萬一那邊的弊案真被人牽到了老爺頭上,他又有宜興郡主做臂助,這爵位指不定就要易主了!”
朱氏眼皮一跳,終于是睜開了眼睛來。她用右手費力地支撐著身軀,再靠著韓國公夫人慌忙上前相扶,她總算是靠著炕椅靠背坐直了,旋即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隨便用炭筆在紙板上劃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字。韓國公夫人終究是沒體會這個,好容易才認出上頭寫的是汝寧伯,隨即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臉上更是露出了無奈之色。
“娘,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今天宮里遞出消息來,說是吳王妃已經選定了。汝寧伯家的四丫頭楊芊正好及笄,又有齊太妃在背后說項,道是她品貌雙全,再加上那一回在皇后面前誦了大悲咒,皇后覺得人倒不錯,所以十有就是她了。十年前汝寧伯家那場爭襲的官司打得人盡皆知,娘你是悄悄使過力的,也知道這一家人什么光景。可以這么說,就算汝寧伯家好容易讓這位四小姐攀上齊太妃,這幾年又安分守己,也不過是一家二流勛貴而已!”
這二流勛貴的評價雖說刻薄,但朱氏素來便這么認為,當下自然點了點頭。而韓國公夫人見朱氏這般反應,知道自己這番話說到了點子上,就挨著她坐下,又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若不是惠蘅受到這樣的打擊,晉王那邊顯然又靠不住,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瞧上這么一家人。只晉王之外便是吳王,自打晉王那邊出了事,這一位突然就痛改前非,讀書練武都上心了很多,女色也沾得少了,聽說府里頭還放出去好幾個通房,皇上意外之余倒是贊了他幾次,就連皇后也賞過兩次東西。所以,保不準汝寧伯家就走了大運。而且,晉王這次臨走時,宋閣老給他推薦了好幾個人,偏生勛貴當中只跟了一個三弟,他說是我的女婿,可我如今真是不敢再信他了。更何況,淑妃娘娘已經說過,年底無論如何都要冊次妃!”
盡管無論太醫院的林御醫,還是醫館的方大夫,都讓朱氏好生調養不要殫精竭慮,但此時此刻,朱氏也顧不得那許多了,腦筋飛速轉動了起來。只她如今畢竟是不如從前,只想了一會兒就覺得頭隱隱作痛,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
“娘,我知道你如今看重三丫頭,她穩重大方,確實可人疼,但人心隔肚皮,她已經不小了,安知不曾記恨從前的冷遇?再說了,她就算再能干也是女流,總要嫁人的,這汝寧伯世子是遲早要繼承爵位的,到時候她便是汝寧伯夫人。世子無能正好,她這么聰明,定然能把人牢牢把在手里,又有咱們這樣的靠山,汝寧伯夫人也挾制不了她。若是晉王能成便罷,咱們總能設法保了惠蘅,可若是不能,閑棋也就變成活棋了。再說,有一位世子夫人的姐姐,小四這個弟弟也能體面不是?她能得宜興郡主慧眼,足可見是不簡單的,萬一郡主想為二老爺使一把力…”
韓國公夫人還想再說,朱氏終于疲倦上來,沖著她擺了擺手,隨即指了指腦袋。韓國公夫人這才注意到朱氏臉色不太好,心里也有些愧疚,連忙去蒲包里取了暖好的紫砂壺倒了一杯溫水,服侍她喝了,又低聲說:“橫豎今天出來時我已經和老爺說過了,在家里陪您吃過晚飯再回去,您只先考慮著就是,咱們家的門第高過他們,不用那么快答復。”
另一邊,陳瀾在蓼香院接著汝寧伯鄭夫人,一路把人送出去的時候,她不得不打疊精神應付著旁邊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問題。鄭夫人一會兒夸說她孝義,一會兒說自己家的楊芊自打上次在晉王府和在皇宮見過她之后,就一直惦記著,一會兒說起世子楊葦的學問人品…雖不曾捅破那一層窗戶紙,但其中意味不問自知。
盡管心下暗驚,但陳瀾面上卻是笑吟吟的,假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把人送到二門,眼看著人上了那一輛間金飾銀螭繡帶的青幔云頭車,跟車的媽媽們護送著那一輛車順著甬道出去,她方才回身朝里頭走。及至離得遠了,身邊沒有其他人,剛剛也品出了苗頭的紅螺方才上前低聲問道:“小姐,要不要讓蕓兒去打聽打聽汝寧伯府的事?”
陳瀾想起那一回晉王府賞梅詩會時,汝寧伯夫人極力把女兒楊芊推出來,又想到那一回覲見皇后時,楊芊亦是表現賣力,原打算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就化作了無聲的點頭。好一會兒,快到蓼香院穿堂的時候,她突然聽到背后傳來了一個聲音,連忙停住了步子。
“三小姐!”匆匆忙忙跑過來的是看守二門的一個婆子,她扭著水桶腰跑到近前,扶著膝蓋略喘兩口氣,就雙手呈上了一封信來,“這是剛剛有人送到門上的,說是韓國公府二小姐給小姐的。因那邊說是私信,別張揚,劉管家還額外叮囑了他們不許多嘴,小的就趕緊走了一趟。”
聽說是張惠心讓人送的信,陳瀾訝然之余倒是有些高興,連忙接了過來,一旁的紅螺少不得打賞了那婆子幾十個銅錢,人這才千恩萬謝地去了。陳瀾思忖著這會兒就是去蓼香院,礙著韓國公夫人在,也說不得什么話,索性就拿著信到了一處樹蔭底下站了。可這時候定睛再一看信封上的落款抬頭,她的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看著像是張惠心的筆跡…可細細一瞧,卻似乎不是!
她原待再讓人去門上問問,可想想如今的情形,思量了一會兒,還是不動聲色地拆開了封口。取出信箋,她展開一看就發現總共才寥寥幾行字,可那幾行字一看完,她就陡然之間提起了心思。這信上沒頭沒腦,只說了汝寧伯四小姐楊芊不日就要冊為吳王妃,汝寧伯府恐爵位不穩婚事生變,再加上為楊芊將來考慮,因而求聯姻世族,末尾又畫龍點睛地提了一筆。
“親疏有別,貴府長上眼見無望,必會見風使舵。與其為人棋子,不若從前議。”
從前議!
如果說最后一句話才是整封信中的點睛之筆,那最后三個字更是這最后一句話中最最要緊的。陳瀾捏著那封信,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后,忍不住琢磨起了中間的爵位不穩四個字,想了又想,眼前突然浮現出陳冰那張怒氣沖沖的臉,她不禁自嘲地一笑。
爾之蜜糖,我之砒霜,汝寧伯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她還嫌在這陽寧侯府不夠憋悶么?
想了又想,她便把信收好藏回了懷里,隨即才把主動站在不遠處望風的紅螺叫了過來,若無其事地往蓼香院走去。待到了穿堂門口,她恰好和迎面過來的陳汐撞了個正著。姊妹倆對了一眼,陳瀾就發現陳汐看自己的目光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不禁有些奇怪。
“五妹妹這是…”
“翠柳居的東西人手都清點得差不多了,我是想來問問三姐姐,明日是不是就可以搬了?”
“既然都預備好了,那明日就正式開始吧。”
得到了陳瀾肯定的答復,陳汐原是打算寒暄兩句就走的,可還沒轉身就一下子想起羅姨娘之前的話。羅旭殿試在即,昨天卻偏偏跟著陳衍出來四處亂逛,據說陳瀾也跟著一塊。羅姨娘還忿忿不平說羅旭不愿提攜嫡親表弟,反而偏幫外人,那會兒她聽著的時候極其不是滋味,可如今當著陳瀾的面,她想要發問,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
她該問什么?是問羅旭為什么跟著別人出門去逛,還是問羅旭為何不愿意幫弟弟陳漢求得名師?可她和人家只算是名不正言不順的表兄妹,這話她去問羅旭都是笑話,更何況是陳瀾?她越想越覺得心灰,強自一笑便匆匆回身走了。
看到陳汐那模樣,紅螺反倒心中起疑,等人走了就挨著陳瀾低聲說道:“小姐,五小姐剛剛分明是有話要說,怎么最后什么也沒說就走了,會不會有什么…”
陳瀾望著陳汐遠去的背影,卻沒有接紅螺的話茬,良久才輕聲嘆道:“不用擔心,五妹妹和二姐姐四妹妹不一樣,她心地高潔,不喜歡使什么見不得人的伎倆。”
她和陳衍在這世上沒有父母,凡事都得自己用心謀劃。可陳汐有父母兄弟在,還不是一樣不能遂自己心意?只是,一味心灰意冷不是她的習慣,那么多艱難險阻都過來了,沒道理在現在這個時候傷春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