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也算是天子腳下,因而京師的貴人們踏青出游多半不滿足于內城外城的道觀佛寺,走得遠的就往往會到近郊遠郊逛逛,少不得便會有人到通州這一帶來。
有道是滄州獅子景州塔,真定府里大菩薩,這畿南三大陳瀾是不指望自己能親眼去看一看了,但據羅旭所說,通州潮白河西桃花山上的桃花林相比護國寺后那一大片非但毫不遜色,反而更顯天然野趣,再加上往來百姓眾多,又不屬于任何皇家禁苑權門后山,因而反倒沒有多少錦衣華服的富貴人到這里來。
所以,在安園中把此番要帶回府的人選一一定下,因陳衍涎著臉軟磨硬泡,她也著實想到外頭散散心,思忖橫豎羅旭此來已經被人看到了,自己隨從帶齊,別人也說不了什么閑話,她便答應了下來,只看著羅旭那興致高昂的樣子不免心中嘀咕。
這家伙究竟記不記得明日還得耗費一整日去殿試?
此前曾經領略過陽寧侯府后園桃花林那絢爛的美景,可是,騾車到了地頭,當陳瀾看到那山上桃花如火的景象時,仍然生出了一種難得的心曠神怡來。陽寧侯府雖是占地廣闊,可成日里就在那一小片天地中殫精竭慮謀劃將來,饒是她再堅定的意志,久而久之也難免生出了疲累和無奈,夜半夢回更是如此。能夠自由地呼吸空氣,能夠自由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這曾經最易得的樂趣卻成了如今最大的奢望。
戴著帷帽的陳瀾輕輕扳下一支桃花,見陳衍卷著袖子要上來幫忙折斷,忙沖他擺了擺手,自己則是輕輕將帷帽拉上一丁點,湊在上頭聞了聞那股淡淡的馨香,隨即就端詳著那一串十幾朵或綻放或含苞的桃花。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背后傳來了一個輕吟聲。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陳瀾聽得這膾炙人口的《題城南莊》,眉頭不禁一挑,旁邊的陳衍就溜了過去:“怎么,在這桃花林里頭吟這么一詩,羅師兄莫非也生出了什么淑女之思?”
“小家伙,小小年紀懂什么淑女之思!”
盡管沒回頭,但陳瀾也能想象到羅旭那板起臉卻依舊懶洋洋的模樣。果不其然,陳衍大約是吃了一個大栗子,正在可憐兮兮地抱頭呼痛。她心中一動,突然不無譏嘲地想到,民間雖對這詩背后的故事有無數傳說,其中也不乏大團圓的結局。可那寫題城南詩的崔護原本是博陵崔氏的子弟,之后又位居高官,又怎會和一尋常民女喜結良緣?所謂一見鐘情,別說在如今這等級森嚴的時代是個笑話,放到幾百年之后,還不同樣只是一廂情愿?
她正想著,身后就傳來了羅旭的聲音:“這詩是好的,只是那崔護的為人實在是讓人提不起勁來。若是那會兒只是瞧中了人家佳人的美貌,那不過是和尋常登徒子無異。可要是覺得人家品貌雙全堪為佳偶,那么為了功名撂下人家一年算是什么意思,這一年不見,天知道會出多少亂七八糟的岔子?再說了,若是過不去父母那一關,那還是避開遠些,有些窗戶紙不捅破還好,捅破了傷人傷己,到頭來寫這么一詩,又有什么意思?”
陳瀾一下子松開了面前的那一枝桃花,連帶它翹起的時候帶起了帷帽上那一層輕紗都不曾察覺。怔忡之間,她又聽見那邊陳衍嚷嚷了起來。
“羅大哥,你這解釋還真是新鮮,別人就只會搖頭晃腦說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是,你羅大哥我是什么人?”
“對對對,怪不得先生說,我就是讀一輩子書,也讀不出你那樣兒來!”
聽到羅旭的大言不慚,陳衍的反唇相譏,陳瀾終于忍不住笑了,轉過身正要打趣這師兄弟兩句,這才現自己帷帽上的輕紗已經翻起,頓時忙不迭地將其放了下來。只這一瞬間,她還是瞧見了羅旭赫然有異的目光,不禁心中一跳。
沿山路漸漸深入了這桃花林,里頭漸漸就能遇到三三兩兩的人,他們這前呼后擁數目龐大的一行人,間中又有她這個頭戴帷帽的女眷,自然便顯得格外扎眼。畢竟,如今這大白天對于小民百姓來說多半是干活計都來不及,達官顯貴不愿上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因而最多的便是身穿直裰的士子書生,偶爾也能瞧見幾個結伴出游的少女,似他們這種興師動眾的反而少見。
“這桃花山上的林子曾經是太祖皇帝駐蹕之地,因曾經有言不許皇家權貴侵占,所以就一直留了下來,早年間還有權貴清山游玩,可后來這么做的都給都察院一個個彈劾得灰頭土臉,久而久之這邊就成了科舉士子的福地。無論是順天府鄉試,還是會試殿試,少不得有人上這兒來。桃花山上桃花林,桃花林中桃花緣,既然名聲大了,附近的小家碧玉也有不少往這里來撞個運氣。尤其是今天這日子,人面桃花相映紅,期望能覓得貴婿的人可不少。”
羅旭這話自然是輕聲說的,無論陳瀾陳衍姐弟,還是紅螺田氏和那些親隨,哪里會對一片桃花林的過往有什么了解,因而最初都是聽得一愣一愣,臨到最后一句方才都笑了起來。
“就和羅公子之前說的那個崔護一樣,一見鐘情容易,百年好合難,哪有那么容易成的。”
紅螺隨口嘆了一句,可此時正好拐了彎,她一眼就看見小路左邊不遠處的一處草亭中,一個書生正和一個少女有說有笑,后頭則是跟著兩個垂手而立的丫頭和一個小廝。那書生一襲青布直裰,容貌還算俊朗,只眼神中卻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傲氣。只一照面,她就認出這是此前在護國寺中有一面之緣的蘇儀,一愣之下就看向了一旁的陳瀾。
“別瞧了,裝作沒看見就是。之前蘇家就打了人來報喜,說是蘇儀會試名列杏榜,大約中了一百多名,如今春風得意馬蹄疾,殿試之前出來散散心也不奇怪。”
陳瀾對蘇儀的取中并沒有任何感覺,此時見紅螺瞧過來就提醒了一句。果然,等到他們這一行過去,那邊也壓根沒有現。過一座小石橋的時候,陳瀾最后用眼角余光一掃,就只見石桌上頭兩位相談甚歡的同時還頗為守禮,可那石桌下頭,兩只腳正勾勾搭搭地交纏在一起,心底不禁哂然。
桃花林中桃花緣,真真是一點不假!
說是小山丘,但越往上坡勢越陡,路也不那么好走,因而人就漸漸少了。陳瀾出來之前有意換了一雙薄底靴,再加上有陳衍不時幫扶一把,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方才氣喘吁吁登了頂。山頂并沒有什么傲人的景致,只是站在那兒看著底下那桃花林,就只見大片大片的紅色,有的鮮紅如碧血,有的艷麗如胭脂,內中的人影全都被顏色所遮蓋,一時更覺賞心悅目。
羅旭今天雖是相邀同游桃花林,可實在沒想到陳瀾竟然會真的一路上了這最高處,此時見她笑著對陳衍說著些什么,又別過頭去,大約是用手絹擦汗,正想說話卻看到一旁的十幾個親隨,想起自己那兩回落得個不是,立時打消了貿然尋話題搭訕的主意,決定還是按部就班老實一些,免得再被人以為是唐突魯莽。就在這時候,偏巧下頭突然傳來了陣陣吵鬧,中間還夾雜著好些難聽的喝罵,他原本不錯的心緒頓時糟糕了下來。
這種桃花笑春風的好天氣好地方,誰那么煞風景!
陳瀾此時在一塊山石上鋪了塊手絹坐著歇腳,聽見下頭的聲音,不禁有些奇怪。而陳衍反應更快,立時差遣了一個親隨下去打探究竟。沒過多久,那一番吵鬧聲就漸漸小了,最后消失得干干凈凈,可那親隨卻還沒回來。陳衍也不以為意,展開折扇給陳瀾扇了一會風,突然想起了什么,連忙沖著羅旭問道:“羅師兄,上回在護國寺,你送給我那一把扇子當見面禮,那真不是圣手劉的真跡,是你給仿的?”
“是仿的…我跟那家伙學過兩年畫畫。”羅旭見不但陳衍瞪著他,就連陳瀾也驚訝地看了過來,便攤了攤手說,“我和娘一塊遷居京城之后,文官勛貴兩邊都不搭,如果不是因緣巧合結識了他們這些三教九流,我也不會得以拜入韓先生門下,更不會還能學了一身武藝。技多不壓身,這世子的封號是靠我爹的功勞,若是一個不好就會丟了,而那些學來的技藝一輩子都在,相比之下,自然還是這些來得可靠。家門余蔭未必就能靠一輩子,以前某位前輩建功立業的時候,曾經這么說過。”
此時此刻,陳瀾不禁想起從前朱氏曾說過羅旭文不成武不就,最是懶散古怪的人,可如今對比他說的這些,那些傳聞不攻自破,興許還是他自己傳出去的。京師那么多權門子弟,有多少愿意不靠家族蔭庇自己學本事的?只羅旭說的某位前輩是…
她正想著,一個親隨就氣喘吁吁地順著山路上來,還沒來得及站穩就開口說道:“下頭是汝寧伯府的人,和一個貢士起了沖突,但不多時就散了。小的問過周圍人,說是汝寧伯府的人擁著之前和那個貢士相談甚歡的一個女子走了,指不定是伯府哪位小姐膽大妄為悄悄跑出來踏青游玩,和那貢士有什么瓜葛。”
汝寧伯府的小姐?貢士?想起之前那一對,陳瀾不禁覺得異常古怪——莫非那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