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柳居在陽寧侯府東路,從前陳瑛多年在外,這一路雖也偶有小修小補,但從未大興土木,一應房子自然便顯出了老舊來。從前偌大的地方除了徐夫人和她的嫡子陳汀,便是住在東北小跨院的陳清陳漢和陳汐兄妹三個,西北小跨院則是住著幾個姨娘和年紀更小的庶女,倒是綽綽有余,可現如今陳瑛承襲了陽寧侯爵位,隨著他回來的除了羅姨娘之外還有好些丫頭仆婦,因而住處就自然而然有些擁擠了。
正因為如此,下頭人也不知道議論過多少回什么時候能遷到中路的侯府后堂慶禧居去。可三房這般鼎盛發達的勢頭卻沒法子讓徐夫人高興起來。尤其是昨夜丈夫到自己屋子里時,對她說出的那番話,讓她真真切切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心慌,因而大早上她就讓吳媽媽放出消息說自己病了,歪在床上整整一上午不曾挪窩,到最后竟是真憋出了心悸頭暈來。
“夫人,您一上午就只早上喝了小半碗粥,不管有什么事,總不能連吃飯也誤了。”
吳媽媽在一旁勸著,眼見徐夫人臉色黯然眼神呆滯,她不得不狠狠心出了門去,把正在外頭院子里玩耍的陳汀抱了進來。才只四歲的陳汀撲進徐夫人懷中,高高興興地嚷嚷著娘,又笑說自己能踢毽子了。這一番終于把木然的徐夫人驚動了,她突然一把將孩子攬在懷中,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見著這情形,吳媽媽總算出了一口大氣,正抬手擦眼淚的時候,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個丫頭的聲音。
“夫人,三小姐來了!”
攬著陳汀的徐夫人先是一愣,隨即就想到了昨天晚上陳瀾對自己說的話,面上一時露出了猶疑為難的表情。而吳媽媽自然聞弦歌知雅意,出了西屋到了外間門邊上把門簾揭開一條縫,沒好氣地對那丫頭訓斥道:“夫人一早上連東西都吃不下,那位陸太醫才瞧過讓夫人靜養,任憑是三小姐來,你也先攔著,否則過了病氣,家里一個個都病了可怎么辦?”
那丫頭見里間雖點著燈,卻仍是灰暗一片,吳媽媽又是板著面孔,頓時有些驚慌,可想著陳瀾在門口讓人通傳時說的話,她忙又鼓足了勇氣。
“吳媽媽,不是我拉不下臉攔人,實在是三小姐說…三小姐說有廣寧伯府的消息。”
聽說是廣寧伯府帶信,吳媽媽不禁扭頭看了看,見除了西屋那低垂的門簾什么都瞧不見,心里嘆了一口氣,索性跨出了門檻,沉著臉說:“既如此,你先帶我去吧。”
徐夫人平素起居見人并不在這三間正房,而是在西邊的兩間耳房里,此時陳瀾就等在那兒。雖說茶水早送了上來,但她卻無心去動這些,心里只思量著廣寧伯突然去世這消息。徐夫人是廣寧伯的繼室所出,上頭兄姐眾多,如今廣寧伯這一去,府中便是世子承爵當家,父女和不同母的兄妹之間孰親孰疏,這是用腳趾頭就能想明白的。可以說,這消息對于徐夫人來說,遠遠比朱氏犯病不能說話更加嚴重,因為這年頭出嫁的女子,最大的靠山便是母家。
“三小姐。”吳媽媽進門前就整理了一下心情,此時上前行禮后,臉上少不得帶出笑容來,“實在是對不住,夫人昨天下半夜犯病,到現在是吃不下睡不好,根本沒法見人,所以…”
“我也知道三嬸病著,原本不該過來驚擾,但實在是茲事體大。”陳瀾面色沉肅地點了點頭,旋即一字一句地說,“外頭來的是廣寧伯府的一位媽媽…廣寧伯歿了。”
盡管吳媽媽心里已經頗有些不好的預感,可是,當聽到那最后五個字的時候,她仍是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不自覺地后退兩步后又是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情知陳瀾不可能拿那么大的事情開玩笑,她不禁定了定神說:“三小姐,那位媽媽人在哪?”
“就在穿堂外頭等候。”
看到吳媽媽點點頭,竟是顧不得其他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陳瀾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在這侯府中,徐夫人看上去是穩穩當當的陽寧侯夫人,可真正擁有的不過是一個還只有四歲的兒子,對其還算不錯的朱氏已經重病纏身,母家的廣寧伯府又是深陷泥潭,如今連廣寧伯都去了,這一重接一重的猛烈打擊換做是誰都會不知所措。而且,徐夫人歷來沉默寡言,偶爾使些諸如將庶子挪到外院去這些小手段,別的時候便沒多少存在感。
若徐夫人也禁不起這打擊出了什么岔子,這一家便真的是陳瑛一手遮天了!
不消一會兒,吳媽媽就帶著一個腰纏孝帶的中年婦人進來,眼圈已經是紅紅的。她進了屋子就把丫頭們都遣開了去,隨即瞥了一眼陳瀾身后的紅螺,這才突然上前跪了下來。見陳瀾忙不迭地讓紅螺上前扶她,她卻硬是連磕了三個響頭下去。
“三小姐,這消息來得太不是時候,小的實在沒法子,請您待會兒千萬幫著開解開解夫人…夫人昨晚上幾乎一宿沒睡,天亮了又才喝了半碗粥,午飯卻無論如何不肯吃,眼看著精神竟是越來越糟,若是再聽說了這個…”
見吳媽媽說著說著已經是淚流滿面,陳瀾自是大生惻隱之心。命紅螺死活把人拖了起來,又看了一眼那個垂手而立滿面哀戚的廣寧伯府媽媽,她就輕輕點了點頭。
這邊廂吳媽媽帶著陳瀾和廣寧伯府來報信的媽媽進了正屋,那邊廂自有小丫頭張望了一會,飛快地溜去了后罩房那邊。
這會兒已經是午后,原是去水鏡廳和馬夫人一塊料理家務的陳汐已經回轉了來,正在東屋里和羅姨娘一塊說話。由于晉王府突然鬧出了那樣的丑事,陳瑛之前的安排自然已經跟不上變化了,因而昨晚上陳瑛歇在羅姨娘屋里,兩人總算是撕擄開了心結,這會兒羅姨娘便是滿臉笑吟吟的。
“汐兒,這回咱們不用擔心了,你爹回心轉意,自然會往那門親事上使勁,我也會好好給你設法,總得成全了你們這一對金童。就算這門親事不成,以你爹眼下的官位權勢,也能找到其他門當戶對的。總而言之,上頭的老太太沒剩下幾口氣了,咱們的好日子在后頭。”
盡管這番話聽著原該喜出望外的,可前些天被禁足在屋子里,甚至連親生母親也難以來探視,日夜枯坐著,腦海中反反復復想的就是那些過往事情,陳汐不但人消瘦了許多,心境也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此時此刻,她只是淡淡笑了笑。
“但憑父親和您安排就是。”
羅姨娘畢竟多年不曾和兒女在一塊,因而也沒察覺到陳汐的表情有什么不對,當下又笑說了些別的閑話。當鸚鵡進來耳語了幾句的時候,她先是訝異了一會兒,隨即就淡淡地擺發了人,待到鸚鵡出門去,她方才一把抓住了陳汐的手。
“廣寧伯歿了!先是老太太重病,再是廣寧伯歿了,這一回她就真的是什么靠山都沒了!”
眼見羅姨娘那喜不自勝的表情,陳汐想起自己被父母留在這深宅大院的那幾年中,徐夫人始終是淡淡的,又使過好些個小絆子,現如今卻此消彼長,心底原該是高興的,可她偏覺得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的丫頭全都給老太太攆了配人,如今身邊雖是羅姨娘精挑細選的,可終究沒什么感情,盡管如今父親大獲全勝,可若不是晉王府突然出事,她哪怕再不甘心再不情愿,還不是一樣要嫁過去?
不管是出身地位怎樣的女人,在如今這世道中,就連保全自己都難,更何況其他?
和其余王公貴戚家一樣,陽寧侯府的正門素來并不輕易開啟,只逢有宮中天使亦或是其余王公正式上家里拜訪時,這三間五架的大門方才會敞開迎客。因而,這正門口的門房自然是極其清閑的活,但他們也是侯府的門面,一年四季八套衣裳行頭之外,這錢糧也還算過得去。成日里他們只能站著不能偷懶,竊竊私語聊天磕牙這種事也就難免了。
這會兒也是如此。他們又不是東西角門管著人進出的門房,少不得議論起了老太太的病和東西角門上嚴禁府中無事人等出門,外頭的消息也攔了好幾回這檔子事,末了少不得搖頭嘆息了兩聲。就在他們說得唾沫星子亂飛的時候,一個眼尖的突然瞧見那邊一行人從陽寧街東邊那高高的崇和坊下拐了過來,連忙出聲叫道:“小聲些,看那邊,有人過來了!”
其他幾人連忙閉嘴張望了過去,待那一行人近了些,立時有人瞧見了中間那綠呢八抬大轎,頓時擺出了肅穆的模樣。待到轎子在門口停穩,一旁轎夫又打起轎簾,他們全都伸長了脖子,可看清里頭出來的人就面面相覷了起來。
竟是一位身著大紅的中年貴婦…可竟是似乎沒怎么見過?
然而,當后頭兩個騎馬的人策馬小跑上前幾步下了馬來,幾個門房中終于有人認出其中一個是天策衛指揮使楊進周,另一個瞧著像是宮內中官,立時倒吸一口涼氣,一個領頭的招呼一聲下頭人就順著臺階往下跑,而另一個則是拔腿就往西角門那邊沖了過去。而那領頭的門房到了近前利索地行了個禮,滿面堆笑正要說上幾句什么的時候,那位頭戴金絲黑線緣鑲大西洋珠忠靖冠,身穿元青直身的中年內宦卻漠然打斷了他的話。
“咱家司禮監太監曲永,奉圣命陪侍宜興郡主來探望陽寧侯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