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隔著一座皇家西苑,西安門和西華門并不在一條直線上。西苑營造于楚朝初年,在元朝皇宮天圣宮、隆福宮和太子的基礎上,又在太液池的北海中海之外,又開挖了南海,百多年間陸陸續續又建造了包括內校場在內的諸多建筑,不但有廣盈、廣惠等倉庫,還有御苑十八廄,司禮監經廠和酒廠等等。當今皇帝雖說對于佛道都只是尋常,于西苑也只是不時游幸,但也難免和前頭那些皇帝一樣,偶爾到西苑別宮居住。
位于太液池西岸玉河橋西面的乾熙宮,原本只是度夏時的別宮,在這里執役原本是最輕閑不過的差事,可誰也沒料到千秋節這一日午后,皇帝竟然會突然來到了這里,上上下下好一番慌亂。由于西苑之中有不少酒廠花長之類的內官衙門,不少內侍管事牌子便紛紛前來請見,可內中只出來一個人隨便打量了一眼,一眾人便唬了一跳,紛紛溜得飛快。
打發走了這些前來趨奉的,曲永便回轉了來,由乾熙宮殿后小花園進了一座臨太液池的水榭,見皇帝正坐在鑲著玻璃窗的木椅子前發愣,他便躡手躡腳走上前去。
“皇上。”
“人都已經打發走了?”
皇帝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聽曲永答了一聲是,他便淡淡地說:“以往你這個司禮監太監只擔個名頭,不管內府事,結果還是因為辦過那幾件事而兇名卓著,眼下兼著錦衣衛的職司,他們自然就更怕你了。這幾天言官已經鬧翻了天,有的彈劾盧逸云,有的勸諫朕不該用內官提督錦衣衛,也有的是沖你來的,你對此怎么看?”
曲永恭謹地彎了彎腰道:“皇上,以勛臣提督錦衣衛乃是國初圣訓,盧逸云雖沒有世爵,可也是勛臣旁支,畢竟名正言順。他這些年自負功勞,和那些勛貴勾結做的事情不計其數,可終究不曾交接皇子,所以文官們彈劾他的并不多,大多數反而是沖著小的。依小的拙見,皇上還得盡快擇人接掌錦衣衛才是。”
“是循序拔擢,還是另外挑人?”
“皇上心中早有定計,小的微末之人,不敢妄言。”
皇帝這才扭頭瞥了一眼這個心腹內侍,隨即深深嘆了一口氣,又站起身來。到了那明亮的玻璃窗前,他輕輕摩挲著這透明平整的大玻璃,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朕從小就讀了不少我朝初年的文人筆記,記得那時候,朝臣家中無不用玻璃和墨筆,織布不用人力,而用水力,神機營火器冠絕天下…如今,那些東西里頭,火器因是戰陣利器,倒是留下了,其余就只剩這些玻璃,可費盡心力仍是技藝大不如從前,反而倒被夷人占了先。這些真正值得留下的東西已經荒廢了,偏是有些圣訓卻被人念念不忘,那些大臣倒不覺得滑稽!”
盡管深得信賴,但這種話題曲永卻不敢接話茬,只得低下了頭不言語。直到久久的沉默之后,他抬起頭時不期然發現皇帝仍是盯著他,這才硬著頭皮說:“皇上,勛臣和文官自我朝初年以來彼此牽制,可歸根結底,這百多年來,結姻親的不少,更何況和盧逸云有銀錢往來的文官也不少。再說,緹帥換人,終究是讓朝堂震動的大事,而皇上突然又設天策衛…”
曲永這話還沒說完,皇帝便冷冷打斷了:“朕不想養出一群廢物蠹蟲的兒子,可朕也不容有人把主意打到軍中!天策衛總共才從三大營中精選了一千人,比歷來一衛五千人的編制少多了,楊進周名頭上是指揮使,其實論實權不過一個千戶,他們這還容不下?”
出了西安門,便是安富坊所在的西安門大街。這一帶因緊挨著皇城,紅鋪的巡行衛士最多,因而達官顯貴很少置第于此,倒是普恩寺和專用于習禮儀的靈濟宮坐落在這個里坊之內。此前由東安門進宮時做的是四抬轎子,如今從西安門出來的時候,等待在那兒的卻是她平常出行時坐的清油轎車,拉車的那一匹走騾油光錚亮,很有些雄糾糾氣昂昂的意味。
由地方有限的轎子轉到了寬敞的車內,陳瀾覺得整個人都為之一松,再加上車上還有一個家里派過來的紅螺伺候著,陳汐又是上了自個的車,因而此時此刻,她便不用像在宮中時那么拘謹。掂量著手中的那個錦袋,她略一思忖就開始解紅繩。
紅螺看著陳瀾的動作,悄無聲息地往車門邊上稍稍挪了挪,以期外頭人打起車簾的時候,她能用身子擋住別人的大半視線,只目光卻免不了瞥向了陳瀾。
解開最后一個百花結之后,陳瀾先定了定神,然后才拉開了錦袋的口子。乍一看去,里頭除了一對絞絲金鐲子和幾個金錁子之外,別無他物,但當她將鐲子和金錁子拿出來之后,這才發現底下依稀還有一只玉做的小玩意。掏出那東西一看,她這才發現是一只小巧玲瓏的虎形玉佩,正思量間,她就聽見紅螺輕輕嘟囔了一聲。
“小姐,正是您的屬相呢!”
是自己的屬相?是了,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確實都是屬虎的!盡管也可以用巧合來解釋眼前的情形,但陳瀾寧可相信皇后是看人賞賜,只不知道其他人的賞賜中是否也多了這么一份。只看那玉虎雖小,卻是雕工精妙栩栩如生,最難得的是虎額上的一個王字亦是神采飛揚,她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喜愛,索性掏出貼身佩戴的香囊,將這玉虎放進去試了試,發現正好,索性就將其擱在了里頭。
才系好扣子,把錦袋重新照原樣系好,她還沒來得及對紅螺囑咐什么,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緊跟著,她就感覺到馬車陡然一停,整個人難以抑制地往前頭撲去。而坐在靠車門的紅螺則是重重撞在了車門上,也不知道是外頭的插銷老舊,還是之前根本不曾拴嚴實,總之那車門一下子被她撞開,她竟徑直往外頭跌了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陳瀾一把拉住了固定在車廂中的木質桌腿,隨即猛地伸手往紅螺撈了過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胳膊。盡管外間鞭炮聲嘶鳴聲驚呼聲喝罵聲不絕于耳,但她哪里管得了這許多,只是奮力抓著不松手。倏忽間,也不知道是外間有誰托了一把亦或是推了一把,原本大半個身子已經出去的紅螺突然又倒飛了回來,主仆倆一時撞在一塊,全都重重地跌在車廂中。而那個錦袋也在車廂地板上滾了一陣子,最后掉在了角落里。
盡管這轎車并不是朱氏平常乘坐的那輛,但陳瀾如今在陽寧侯府不似從前那般沒有存在感,因而就連這轎車也重新經過了整修裝飾,車廂中遍鋪厚厚的織毯。即便如此,又盡最大努力避過了桌子和座位的棱角,這乍然一跤仍然是跌得陳瀾有些發懵。直到發現轎車已經停下,外間又是叫嚷喊叫不斷,她四下里一看卻發現沒什么東西可以用作防衛,頓時心中大急。
大約是車門洞開的緣故,厚厚的夾板車簾子微微顫動著,再也擋不住那從各個縫隙里吹進來的寒風。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厲喝。
陳瀾聽出是楊進周的聲音,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撥開前頭的車簾。就在那一瞬間,她就看到楊進周一手張弓一手搭箭,喧鬧之中,那離弦之聲微不可聞,只能看到那弓如滿月箭似流星,遙遙一箭沒入遠方。幾乎是同一時刻,她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嘶,緊跟著又是一聲暴喝和一連串的哀鳴。順著那聲音的方向望去,她終于看到了那邊的情形。
那個此前在安園時曾經見過的黑塔大漢,正和其余幾個軍士一塊站在一頭倒斃的牛旁邊,手中的鋼刀依稀還能看見血光,而那頭牛的眼睛里,還深深扎著一支利箭。就在她打算縮回轎車的時候,她猛然之間瞧見了牛尾巴上猶自留著的鞭炮殘骸,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竟是有人故意將鞭炮拴在牛尾巴上,又將之點燃驅趕了過來!這可是已經轉到了宣武門大街,京城最重要的幾條大街之一,怎會有人如此大膽,這究竟是要干什么?
“東昌侯,你死吧!”
剛剛的瘋牛出現赫然是讓平常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清出了一條空空蕩蕩的通路來,車馬行人無不是避到了路邊,因而,當這一聲怒喝突然響起的時候,還沉浸在剛剛那驚魂一幕中的人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而還來不及縮回身子的陳瀾清清楚楚地看到,兩條人影仿佛是瘋子一般從人群中竄了出來,徑直朝她前頭的那一乘轎車撲了過去。
即便在大多數時候能夠保持鎮定從容,但剛剛那一幕就已經太過驚人,此時再面對這樣的突發事件,陳瀾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只是眼睜睜看著那兩人撲向那轎車,甚至當車門斬開車簾碎裂的一剎那,緊跟著有人竄出擋住了那兩人的時候,她仍是沒有完全清醒。直到一股大力將她死命拽中,她才一下子驚覺,第一反應竟是使勁一咬舌尖。
“小姐…”
紅螺雖說剛剛只是驚鴻一瞥,但也是嚇得魂不附體,此時的聲音中不免帶著幾分哭腔。受到舌尖刺痛刺激的陳瀾一面聽著外頭的廝打聲,一面緊緊抓著紅螺的手,也不知道是安慰紅螺還是安慰自己,只是一味喃喃說道:“沒事,別怕…沒事,別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轎車的車簾突然被人一把掀開,探進來的卻是一張焦急的臉。
“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