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鄭媽媽這等在朱氏身邊呆久的。平日里見慣了好東西,面對一匣子的銀票自然能夠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然而,此時此刻張媽媽低頭垂手站在炕前,眼睛偷瞟著那一沓五十兩一張見票即兌的銀票,卻是忍不住一陣陣心熱。這實是不能怪她眼皮子淺,她雖在府中伺候多年,但從小丫頭熬到二等就嫁了人,之后雖說仍是分在蓼香院,別人也敬稱一聲媽媽,但在朱氏面前卻說不上什么話,男人又不是外頭差事,每月夫妻倆的月例加一塊也就三兩。所以,打從進屋子之后,她就想著老太太若是心情好,會不會順賞一二。
然而,朱氏掃了一眼那一沓銀票,心里一瞬間便轉過了千萬思量,隨即就輕輕把匣子蓋上了,卻沒發現張媽媽那失望的表情。見綠萼上前要將匣子放好,她卻沖其擺了擺手,又淡淡地說:“且不要動這個。等你三小姐進來再說。”
說完這個,她這才抬頭看向了張媽媽:“剛剛我聽到外頭響動不小,又是大呼小叫的,是出了什么事?”
張媽媽看了一眼紅螺,終究不敢依著陳瀾的吩咐都瞞著老太太,忙滿臉賠笑地屈了屈膝說:“回老太太的話,確實是有些事情。三小姐剛剛囑咐小的不許對老太太說,可老太太既然聽到了,小的再不稟告,未免擔著欺主的嫌疑。事情是這樣的,之前夏公公來,說是要見三小姐,三小姐就急急忙忙出去見了,結果…”
畢竟那血淋淋的一幕沒有親見,再說又有個紅螺杵在一邊,因而張媽媽只是干巴巴地將自己跟著陳瀾進屋之后,賴媽媽所說的那番話轉述了一遍,見朱氏的面色漸漸冷了下來,她連忙老老實實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果然,沒等多久,朱氏便再次開了腔,卻是讓紅螺詳細稟明之前發生的那一遭。
紅螺早料到陳瀾讓她跟著張媽媽過來就少不了這一遭,當下也把話說得不偏不倚,等到話說完了,她便悄無聲息地跪了下來磕頭請罪。朱氏見她伏在地上,也不叫起也不吭聲。良久才嘆息了一聲:“有省心的,也有不省心的…罷了,原本是她一片維護的好心,如今看來,這好心卻是被人白白糟踐了!去看看人在哪兒,讓人過來!”
雖說沒有指名道姓,但誰都知道朱氏這是叫的陳瀾。因而,玉芍忙答應了一聲。還不及出門,外間伺候的小丫頭就高聲通報了進來:“老太太,三小姐來了!”
見進來的陳瀾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慍怒,朱氏略一思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遂止了她的行禮,又吩咐其在身邊坐下,這才詢問事情經過。
陳瀾眼前仿佛仍閃現著那血腥的一幕,站起身屈膝謝過,這才開口將陳滟被陳汐打了一巴掌的事情講了,隨即便露出了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剛剛那一遭要是傳揚出去,恐怕誰都得說咱們侯府沒了長幼規矩。五妹妹固然可惡,但四妹妹那番話也太傷人了些!如今老太太還在休養,她們本是被二叔三叔送來服侍的,如今之計。孫女斗膽,請老太太送了信回去,讓二叔三叔派人接她們回去!”
“你說得極是!”
朱氏原本有心把陳汐叫進來訓斥一頓,但轉念一想,把人逐回去,陳瑛一樣是算計不成,而且更丟臉。想到這里,她就點點頭贊同了陳瀾的提議。盡管心里還轉著一些更陰狠的念頭,可想想陳汐畢竟是陳家的孫女,名聲臉面太糟糕了,傷及其他人不說,就連女兒韓國公夫人亦是受害,也就罷了手,但仍是另找了地方撒氣。
“我知道你本是讓我安心,但都已經要到了鬧出人命的地步,我這個老婆子也沒有再裝聾作啞的道理。你之前既已經說過打發了那些丫頭,那就照此辦理,把四丫頭五丫頭身邊的全都攆出去。至于你那幾個,罰月銀半年,狠狠申飭一頓就罷了。”
陳瀾心下一驚,正要勸說一二,誰知朱氏沉吟片刻,竟又是改了主意。
“等等…那幾個丫頭若是等回府了再攆,難免有人上下鉆營走門路,到時候也難收懲戒之效,索性就地配人。這莊子上的佃戶以后既然也算是咱們府里的,就讓張莊頭去挑幾個單身的來,把那幾個丫頭許配了他們。你免了租子,給了活計。如今再賞了人,上上下下自然越發對你感恩戴德,也省得這些丫頭們回頭再來礙眼!”
“老太太,這不是一個兩個人,是不是太…”
陳瀾之前雖是說了攆人,但不過是一句恐嚇的氣話,可剛剛進來回稟之后朱氏竟是說真的要打發,她一時就覺得難以回圜。然而,朱氏眼下竟是要將那些丫頭就地配給莊子上的佃戶,她著實覺得有些不忍,猶豫片刻正要求情,突然覺得朱氏拍了拍她的手。
“你這孩子心善,這些我也知道,不過有時候該狠的時候就得狠下心腸。此事不是五丫頭挑唆人做的,讓你們姐妹兩個沒臉,就是四丫頭的苦肉計,指量我老了看不出來?既是你說你的丫頭從沒上過她們屋子里去,那就必是她們底下的人,若不能狠狠罰過,等到事情傳揚出去,人還道咱們府里沒個章法!一個個都少說十四五六了,正好配人,省得生出了不可對人言的鬼心思來!”
陳瀾倒也不是真的一味心軟。只是覺得其中必有無辜的一撥人,而且只罰丫頭,背后的主子卻是毫發無傷,她也覺得不是滋味。但朱氏這一番話卻是在點子上,因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只得點了點頭,心中卻決定對張莊頭言語一聲,至少從佃戶中挑些適齡又樣貌周正的。
盡管知道老太太并非平常表現出來的慈和寬厚,但剛剛這番干凈利落的處置,張媽媽和紅螺還是齊齊打了個寒噤。及至朱氏吩咐去外頭讓陳瑞往京師送信時,魂不守舍的張媽媽還是在紅螺輕輕用手肘撞了一下之后才反應過來。忙不迭答應了,結果一走路腳下就直打飄。
之前陳瀾也說過攆人之類的話,底下的丫頭們求饒歸求饒,終究不那么怕。畢竟,陳汐和陳滟帶來的丫頭加在一塊也有八個,不是二等就是三等,再加上陳瀾自己的四個,誰也不信說攆就攆了。可是,誰也沒想到,只沒多久就來了一個好似當頭一棒的消息。
老太太竟是要將她們一塊攆了配人!
不論是侯府的家生子,還是外頭賣進府的,但凡能熬到二三等的丫頭,不說穿金戴銀,這平日的四季衣裳,主子賞賜的首飾頭面,再加上每年十二個月的月錢,加在一塊頂甚至抵一戶小康人家的用度。因而,從來到了年紀侯府丫頭配人,頭一等讓人殷羨的不是外頭慕大家丫頭教養的聘了去做正室,也不是配給那些有頭有臉的管事,而是給少爺老爺們收房。只有這樣,方才能一輩子吃穿不盡享用不愁。更何況,這些伺候小姐的丫頭們平日幾乎是半個主子,壓根沒想過會配給佃戶。
驚慌之余,七個人少不得分成兩邊吵鬧了起來,可推推搡搡沒個結果,又有人想著找自家小姐求情,結果才到門口就被那兩個婆子給堵了回來,后頭還有幾個身強力壯的莊戶女人守著。眼看強闖不成,陳汐身邊最得力的秀江忍不住對著那婆子嚷嚷了一嗓子,結果那腰身粗壯的婆子之前才拿了芙蓉和木樨,這會兒哪里還怕這么些次一等的丫頭。
“還當你們是金尊玉貴的姑娘么?不好好規勸服侍小姐,反而惹出這多大的事情來,要是還留著你們,府里成什么樣子了?老太太都已經發了話,就是二老爺三老爺,誰會為了你們這些奴婢和老太太頂撞?都消停消停吧。就連四小姐五小姐都禁了足,正等著府里派人接回去呢,更不用說你們這些丫頭!”
說話的婆子見幾個丫頭面如死灰,其中有兩三個癡呆之余,不免轉頭去看之前那血跡尚未擦干凈的柱子。想著賴媽媽還轉達過老太太的吩咐,那婆子趕緊又添了兩句:“還有,我可告誡你們這些小大姐們,別學丹心那般和柱子過不去,拿死來要挾主子,回頭遭殃的是你們老子娘,就是死了也別想有什么好裝裹!識相的老老實實配人,到哪里不是過日子!”
見大門在面前砰的一聲關上,秀江只覺得雙腳發軟,一下子坐倒在了地上,而其他丫頭也是呆的呆哭的哭,一時間,屋子里盡是一片抽泣聲。
正從外頭回來的陳衍一進垂花門就聽到這一片哭聲,不禁有些狐疑,但仍是興沖沖地直奔西廂房。一進門,他就看到正中的屋子里,紅螺蕓兒四個丫頭全都直挺挺跪在地上,而一旁自己的丫頭露珠和檀香正垂手站在那里,滿臉的驚懼。見正中椅子上姐姐陳瀾的臉色很不好,他連忙繞上前去,皺著眉頭問道:“姐,是她們惹你生氣么?”
話音剛落,下頭就傳來了蕓兒低低的聲音:“小姐,都是奴婢的錯。要不是奴婢想著能探聽些消息,先后放了丹心和秀江進門,也不會讓她們有機會絞了那雙鞋,奴婢該死。”
“什么鞋…”陳衍疑惑地問了一句,旋即臉色大變,“是姐姐之前費了許多工夫的那雙鞋被人絞了?誰那么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