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寧侯府既是占去了大半條陽寧街。又是至今三房不曾分家,因而府中一路一路的宅院原本就整齊齊全。可這些年下來,紫寧居翠柳居還好說,芳菲館卻是已經大不如前。想當初長房的主人主母過世的時候,陳瀾姐弟原還小,按理應是住在一塊,可到了陳瀾十歲上頭,便有人搬出男女大防的道理來,道是沒個長輩看著,單單姐弟兩人住在一塊不好,于是那會兒的陳瀾就主動搬到了錦繡閣。地方雖是遠了,可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她都常來芳菲館。
這會兒從蓼香院回來,她便和陳衍回了芳菲館,到了正房中,看四處收拾得還齊全,屋子里亦是燒得暖暖的,這才偕了陳衍進暖閣說話。姐弟倆在炕上對坐,陳衍把丫頭們都趕了出去,陳瀾也讓紅螺守在了門口。姐弟兩人你眼看我眼,卻是仿佛比誰的耐性好似的。誰也不肯先說話。到頭來,終究是陳瀾看見陳衍扭來扭去有些不自在,于是微微一笑。
“可是想問我為什么要把那田契交給老太太?”
“姐,我沒怪你!”陳衍脫口而出,隨即就低著頭嘟囔道,“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道理。”
陳瀾如今去蓼香院走動得勤,再加上大小丫頭們看老太太仿佛越來越喜歡她,于是大事小事少不了漏上幾句,因而她知道今天在老太太面前陳衍聽說了莊田的消息之后,竟是沒像以往那樣心里不服臉上不悅,心中自是大感欣慰,此時便雙手放在炕桌上,身子略略前傾了些,仔仔細細看著面前的弟弟。
“這莊田既是皇上還的,自然是已經記了檔,到了老太太手中只是個保管,可要是被誰侵吞謀奪了去,那便說不清楚了。你還小,我又是女流,即便那田莊近在通州潮白河,可我們有多少功夫過去時時查看,還是說你有本事找個精通農事的莊頭?既然不能,便只有用家里的人,可在家里的多半不通農事,在外頭的我們知道什么好壞?與其如此,不若把田契交給老太太保管,別人便插不上手。而莊頭既是鄭管事舉薦的,想來也不會太糟糕,況且我也親自問過。到時候把楚四家的那邊選出兩家人去莊子上謀個事,解決了他們的后顧之憂,也有人看著。”
陳衍圣賢書讀了些,歪門邪道的條條框框也從小廝親隨那里聽了不少,雖不曾養出十分的暴戾偏激,可骨子里畢竟是不知過日子的公子哥,此時聽陳瀾這么說方才恍然大悟。他也不去想為什么同在一個屋檐下,姐姐也只比自己大一丁點,偏生卻懂這么多,只是用佩服的目光看著陳瀾,大力點了點頭。
“姐,還是你想得周到!”
盡管婚事的壓力迫在眉睫,但陳瀾知道,哪怕那些事情重要,也不能放松了陳衍這一頭。有蕓兒那個消息頭等靈通的在,她也知道京師那些公卿子弟大多是什么光景。承襲爵位的還好些,畢竟從小作為嗣子,得被家族逼著讀書練武求上進,可那些閑散的不是呼朋喚友胡作非為。就是飽暖思陰欲青樓夜笙歌,因而陳衍的學業她只能交給他自己,但為人處事卻得多多提點。這會兒,聽陳衍說了些學堂中事以及和那幾個伴當練武的經過,評述了一番武師好壞,她一面聽一面在心里思量,末了便突然問道:“你說,那個武師曾經跟過三叔?”
“對,那曾經是三叔的伴當,一度跟著三叔去了云南。”陳衍仔細想了想,這才解釋道,“他畢竟是老太太選出來的,和楚金他們四個不一樣,所以我讓楚金的老爹請他喝了一頓酒,好好探了探他的底細。說是他三年前在云南做錯了事情,結果被趕了回來,因此在府里很不如意,一直沒謀著差事。這次因為三叔繼承了爵位,他怕被追究過去的事,下死力求了鄭媽媽,這才被分派到了我身邊。”
陳瀾不在乎這人當年是不是真的被三叔陳瑛逐了回來,卻在乎當年究竟是犯的什么錯,如今此人的武藝人品如何,因而連忙追問了幾句。陳衍原就對于自己套出了當年的內情很是得意,陳瀾一問,他便一五一十倒了出來。
“姐,這事情興許整個家里都沒幾個人知道。二哥不是羅姨娘生的!當初是三叔娶了羅姨娘,又聽說京里老太太又為他定了三嬸,為了讓羅姨娘回家時有底氣。所以便將一個通房生的兒子放在了羅姨娘名下,想不到回京之后還是沒爭過。這家將是知道內情的,在云南的時候沖撞了羅姨娘下頭的一個管事,不合說錯了話,被三叔一頓板子打了個半死,又趕了回來。要不是這次喝了個半醉,他還不敢說…”
“你等等!”
陳瀾擺擺手止住了陳衍,眉頭緊緊皺了起來。要說這樣一個被趕回來的人,心里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又怎么會存在除了這次的大醉,不敢對別人說的道理?至少,這次給陳衍選個武師練武是老太太肯的,只怕此人的底細已經被摸得一清二楚,陳清不是羅姨娘親生這一點朱氏必定知道!還有,羅姨娘下頭的一個管事…這么說來,羅姨娘以前就應當有了屬于自己的產業,如今還多了一個誥命!
“姐,你又想著了什么?”
陳瀾見陳衍滿臉的鄭重,沉吟片刻,便就著剛剛的思緒暗示了他兩句,見小家伙眉頭緊蹙自顧自地想了起來,她便輕咳一聲,等人又抬起頭。這才說道,“這世上看人難,看準人難,看準一個好人則是難上加難。楚四家的那四家人多年蹉跎看夠了世態炎涼,所以因我一句話而有了出頭的機會,這才會真心感激,至于其他的人,則要你自己一個個去好生揣摩分辨。你從前提過紅螺的事,我說你那一遭,你可還記得?如今你不小了,房中的丫頭各有各的心思。切忌把她們當成物件那般拿捏。不喜歡的不要存利用之心輕易許諾,就是喜歡的,也不要學那些沒出息的縱了自己的心性。你是主子,但需得知道,奴婢也是人,明白嗎?富貴不驕,貧賤不移,這道理你得記著。”
盡管陳瀾的道理和平日所知所學大不相同,但陳衍平日里去錦繡閣坐的時候,確實覺得那兒的氣氛比自個這兒輕松愉悅。蕓兒喜歡打趣,沁芳做事勤勉,紅螺穩重大方,就是瑞雪蘇木胡椒這些小的,該說笑的時候絕不會扭扭捏捏,該做事的時候沒一個推搪,因而他只以為這是陳瀾的經驗之談,忙接口應了下來。等到陳瀾起身要走的時候,他送到門口,突然不舍地嘟囔說:“姐,要是咱們住一塊就好了。”
“說什么傻話,男子漢大丈夫,就算現在一塊,將來你還是要獨立自個去飛的!”陳瀾笑著捋了捋陳衍額前的亂,又正了正那頂冠,這才笑道,“我對你說的別光嘴上應了,平日多想多看,少說少做,凡事三思而后行,我還等著你將來成大器呢!”
拐過夾道的拐角,陳瀾側過頭時,就看見陳衍還在院子門口站著,不禁又向他招了招手,這才往西邊拐去。待到了錦繡閣時,大小丫頭們立刻簇擁了進來。進屋之后,蕓兒親自服侍陳瀾脫掉了外頭那件玫瑰紫鶴氅,又拿來了家常大襖伺候著穿上。沁芳則是早早在炕上鋪了厚厚的軟墊子捂著。等陳瀾在暖閣炕上坐定之后就送了手爐,須臾蘇木又捧了已經沏了第二道的毛峰來。陳瀾雖不是頭一次享受這等一個小指頭都不用動的日子,卻仍是不禁暗自嘆息。
怪道是富貴驕人!
“小姐,聽說您把皇上還的千畝莊田田契給了老太太?”
蕓兒此話一出,原本低頭抱著手爐的陳瀾便抬起頭來,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這事情已經定下了,你們不用再說,也讓院子里其他人不許議論,免得生事。”
蕓兒本要辯解,可看到陳瀾那清冷的目光,頓時氣餒地低下了頭。一旁的沁芳見氣氛有些尷尬,忙笑道:“蕓兒上午回家探嫂子,倒是聽說了一件事。二月二十四是皇后千秋節,因為皇后身子不好,歷來都是免朝賀,今年難得身子好,所以皇上早就下了旨意內外命婦朝賀。但皇后生怕太奢華,所以又下了懿旨,道各家送禮不許鋪張,只許送府里做的東西,她想瞧瞧各府千金的手藝。這消息千真萬確,只是如今正式的旨意尚未到家,小姐不妨好好預備預備。”
宮中后妃陳瀾雖一個都沒見過,但由晉王可探知淑妃一二,由周王也可見賢妃的賢德,這兩位高位妃子的為人可見一斑。至于還有一位陡然進封的羅貴妃,她雖未聽說過多少傳聞,可多少總有些數目。只有這位沒有嫡子卻深得皇帝敬重的皇后,仿佛是隱形人一般,很少有什么消息傳出。如今皇后千秋節難得朝賀,又不許鋪張,卻要考較各府千金的手藝,也不知道究竟就是皇后的意思,還是也有皇帝的心意在其中。
想起之前朱氏提到的那位昔日太后身邊的周姑姑,陳瀾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正式的旨意雖未曾下達,可又哪里能瞞得過如朱氏這樣消息靈通的?可皇后只提了賀禮,不提要見人,朱氏卻要預先讓她們學這些禮儀進退,是有十足把握,還是有其他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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