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瞥了一眼茶碗里殘余的一半茶水,皺著眉頭看向文怡:“九妹妹,有話你就直說,難不成你是來找我喝茶的?真不知道你在猶豫些什么,真不干脆!不想說就趕緊回去吧,我還有經文要抄呢!”
文怡抿了抿唇,放下了茶碗。不是她行事不干脆,而是她對東宮用心的擔憂,嚴格來說要追溯到她與前康王世子朱景深的糾纏,她自問是從未有過出格之舉的,但受人覬覦,本身就是對女兒家清白閨譽的一種玷污了。她對文慧雖有幾分改觀,卻還沒到完全信任的地步,不敢輕易將事情的起由坦白告知。
然而,除了文慧,她想不出還有誰能助她解惑。蔣瑤遠在錦南,李春煕正在備嫁,而且,她進京也不過是一年有余,又是將門之女,對京中各種復雜的人事關系未必清楚。而祖母盧老夫人,對京城的局勢只怕還不如她了解呢。因此,方才她才會一時沖動,走進了客院。
斟酌再三,文怡還是決定保持沉默。正如柳東行臨行前所說的,太子不可能隨便處置他,不論他此去東宮是兇是吉,等到他回來時,一切也就清楚了,橫豎她一定會陪在他身邊,不論是福是禍,都與他一并承擔就是了。
想到這里,她便站起身來,微笑道:“打擾六姐姐了,妹妹這就告退。姐姐若要抄經,也請多多保重身體,不要累著了。”言罷就打算走人。
文慧一瞪眼,將茶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你這是玩兒人呢?!有話就說,有屁快放!哪里來的那么多顧慮?!不就是東宮來人叫了九妹夫去么?有什么好擔心的?這是好事!滿京城多的是九妹夫這樣的年青才俊,都巴不得太子殿下能多看他們幾眼,能得東宮相召,睡覺都要笑醒呢!你倒好,得了這么大臉面,還要擔心來擔心去的,也不怕叫人笑掉了大牙!莫非東宮是閻羅殿,別人去得,你男人就去不得了?還是說,太子殿下是只老虎,會吃了你男人?!”
文怡回瞪著她,心里有氣,脫口而出:“你什么都不知道,憑什么笑話我?!”
“那你就說呀!你到底在擔心什么?!”文慧雙眼瞪得更大了,“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但對太子殿下的為人…哼哼,不是我夸口,還真是比你清楚一百倍!你不是想知道太子殿下會對你男人做什么嗎?那就老實給我說清楚!九妹夫可是闖過什么禍?還是得罪過太子?我聽說你跟太子妃還有些交情,可你仍舊如此擔心,想必不是小罪過吧?”
文怡努力沉住氣,悶聲道:“沒有!如果那回救了太子妃一次不算是得罪太子的話,那無論是相公還是我,都不曾得罪過太子,只不過…只不過…”她咬咬唇,“只不過我們曾無意中跟太子身邊的人結過怨罷了。年初相公武舉高中,按理來說,應該是授以武職派守地方的,卻無緣無故被派上了戰場,還進了最兇險的京南大營,聽說就是東宮下的令!由不得我們不多心,這種事,若說太子殿下不知情,那是假的。如今相公不但平安回來了,還立了功,升了官,若是那人心懷不滿,還要再加害相公,相公此去東宮,還不知道會有什么兇險呢!”
文慧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忙問:“你們得罪的是什么人?說來我聽聽,興許是認得的?”
文怡小心地看她一眼,搖了搖頭:“還是不說的好。這人有些身份,跟太子殿下情份也不淺。六姐姐,你不知道,也不是壞事。”
文慧撇撇嘴,想了想,又問:“你們是什么時候得罪那人的?在九妹夫參加會試之前?你不是進過宮么?我聽娘說,你還見了太子妃,若是太子真要找你們晦氣,太子妃就沒提過什么?我雖跟杜淵如不熟,但也聽說過她的為人,若太子真的有意對付你們,她一定會暗中提醒幾句的。”
太子妃確實是提醒過,不但她,連太子也提過這件事呢!文怡想了想,隱晦地道:“有是有的,據說太子殿下在人前對相公并無不滿,還道將相公破格派往北疆戰場,是因為欣賞相公在武舉文試中的出色表現——當初相公備考時,曾對北疆戰局與蠻族的習俗下過不少功夫,故而射箭雖稍遜一籌,但總體仍十分亮眼。”
“這就是了。”文慧重新端起了茶碗,神色輕松,“我敢肯定,太子殿下一定沒有要害九妹夫的意思,即便他身邊那人真的進了讒言,想趁九妹夫被派往邊疆的機會借刀殺人,也一定不會明說的。太子又不傻,身邊的人再得寵,也不敢干預正事,這可是犯忌諱的。除非九妹夫得罪的是太子極為倚重的大臣,又或是他真心敬重的大儒,還得是你們這邊理虧,不然他才懶得費力氣去對付一個小人物呢!人家可是太子,是儲君,哪有這么小的氣量?”
文怡聽得有幾分驚喜:“這么說,即便太子殿下身邊有人存心要置相公于死地,太子殿下也不會由得他亂來了?”想一想,朱景深既不是朝中重臣,也不是名師大儒,上回叫他得手,那是僥幸,再想來一次,就不可能成功了。
文慧笑了笑:“雖然我不知道你們夫妻得罪的是什么人,但我可以肯定,他上回能把九妹夫弄到戰場上去,只不過是瞎貓碰著死老鼠罷了。興許他就是夸一夸九妹夫的本事,讓太子殿下覺得自己可以提拔幾個年輕才俊,增添自己的份量,才勸得太子殿下發出那個調令的。若是太子殿下自己要對付九妹夫,才用不著花這么大功夫呢,別的不說,只要在會試時不讓九妹夫上榜就行了,又或是在他上榜后,把他派到山溝溝里做個不管事的小武官,一輩子也出不了頭,豈不簡單?把人弄到京南大營去,自然有一半可能會死,但也有一半可能會活著回來,而且那京南大營死的人雖多,立功也多,能活著回來的,多半就高升了。既然有輕輕松松報復人的法子,為何要賭那一半的可能?可見你們的仇家也不是什么得臉的人,安心吧!”
文怡心中大石放下了一半,面對文慧時,臉上的笑容也真心了幾分:“多謝姐姐。只要不是太子殿下對相公有所不滿,別的人有再多的怨恨,都不妨事了。”
文慧瞟她一眼:“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你這般提心吊膽的。所以我說,你是見的世面少了,又對朝廷的事不清不楚,才會有這樣可笑的念頭。你相公又不是什么王孫貴戚,名門子弟,在北征之前,別人知道他是誰?一介無名之輩而已!太子是何等人物?想要對付一個柳東行,哪里用得著這么費勁兒?若是在一兩年以前,他還是三皇子,在朝中立足未穩,又在跟幾個兄弟較勁兒,他興許會有些顧慮,怕叫人抓住了把柄。如今圣上久病,所有的成年皇子里頭,就藩的就藩,貶斥的貶斥,也就剩了他一個還在宮里,大權在握,儲位穩固,想做什么不成?九妹妹當他是我們在平陽時見過的小家子弟么?為著一點小怨,就小雞肚腸地記恨一輩子?”
文怡咬了咬牙,即便知道這件事是自己多慮了,但文慧的話實在是不順耳,便稍稍撇開了頭,硬梆梆地道:“叫六姐姐笑話我,妹妹不過是個小家子出來的,比不得姐姐見多識廣,聰慧過人!”
“你這是埋汰我呢?!”文慧冷笑,“我若是聰慧過人,也不會落到今日這個境地了——這是你心里真正想說的話吧?!”
文怡閉緊了嘴,視線往別處瞄,不去理她。
文慧板了一會兒臉,也泄氣了:“就算你真是這么想的,也沒錯,我確實是不夠聰明,卻以為自己很聰明,什么事都能做,結果就撞了個頭破血流…倒不如象你這般,什么都不懂,卻有自知之明,不該碰的東西不碰,還能保得平安呢…”
她神色落寞,文怡看了,又覺得不忍了:“六姐姐,你…其實只是運氣不好罷了,你確實是聰明人,看事情明白,懂得的也多。比如這朝里的人事關系之類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相公在外頭遇到難處,我就只能私底下干著急,什么都做不了…”文怡想起那一晚,柳東行瞞著她出去的事,神情一黯,“若是我可以再能干一些,興許就能幫上他了…”
文慧淡淡地道:“不能幫忙,未必是壞事,若是懂一些又不懂一些,只是半桶水,反倒會幫倒忙呢…”
兩人各自呆坐了一會兒,又齊齊嘆了口氣,面面相覷,對視良久,都忍不住笑了。
文怡試著將對文慧的偏見放下,道:“六姐姐,你能給我說說朝廷的事么?我也不求能幫上相公什么忙,只盼著遇事能心里有數就行。我聽祖母說,男人在外頭做官,家里的女人只會打理家務是不行的,還要給丈夫提供助力,才能稱得上是好妻子。我看大伯母平日也與外頭的官家女眷時常往來的。”
文慧收了笑,點頭道:“這話不假,若九妹夫只是個尋常的富家翁,你身為他的妻子,只要把家里管好就行了,但他做了官,你只會打理家務可不成。不但要跟九妹夫上司、同僚與下屬的內眷打交道,還要在女眷們來往的場合里,為他打聽消息,等等,要做的多了去了。我娘雖是個軟性子,在家也不大得老爺寵,但她在外頭還真的認得不少高官太太,就憑這個,那個姓余的賤人即便得了管家之權,又在老爺跟前得臉,也不敢公然冒犯我娘。老爺甚至不敢在外人面前明著寵她!不象柳姑父,三姑姑的性子不合群,雖也認得不少誥命,但人家對她不過是面上情兒,壓根兒就沒把她當一回事,故而柳姑父才敢明著對她不客氣。”說到這里,文慧的神色又暗淡下來:“不過三姑姑有一樣比我娘強,就是她的兒女都給她掙臉,不象我…害得娘在外頭時時被人嘲笑…”
文怡見狀,忙扯開話題:“六姐姐,那我都需要怎么做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我其實不大喜歡跟人打交道…”
文慧瞥她一眼:“早看出來了,你這性子,說得好聽,是端莊嫻靜,安份守拙,誰見了都要夸一聲賢良;說得難聽,就是個呆子!木頭!”
文怡沉住氣,皮笑肉不笑地應道:“叫姐姐笑話了…”卻暗暗咬牙。
文慧嗤笑一聲,挑了挑眉,指一指桌上的茶杯:“既要我教你,那就正經倒杯茶來,行拜師禮。我雖是糊涂了十幾年,但這點小事,大約還教得起你。”
文怡都快開始磨牙了,只是想到那一晚柳東行的隱瞞,便忍住了氣,真個起身倒了杯茶,雙手捧到文慧面前,悶聲道:“請姐姐教我。”
文慧抬了抬下巴:“什么姐姐?要叫先生!你這也叫拜師?”
文怡只覺得腦子一熱,便將茶碗往桌上一放,雙眼一瞪:“你愛教不教!”
文慧哈哈大笑起來,文怡瞪得眼睛都快脫窗了,她方才把眼淚一抹,笑道:“我耍你呢,你居然還照做了?”文怡扭頭就走,她連忙追上去拉了回來:“好妹妹,是姐姐錯了,姐姐給你賠不是,你別惱嘛——”
文怡撇開頭:“不敢當,姐姐自個兒抄經去吧,妹妹還有事要忙呢!”
“好妹妹,好妹妹!”文慧抱住她的手臂,可憐兮兮地道,“我知道我過分了,你就看在咱們姐妹一場的份上,饒了我吧。你想知道什么,盡管問,但凡是我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自嘲地笑笑,“橫豎那些東西,對于我一個注定要出家的人來說,已經沒用了。”
文怡冷笑:“你這樣也叫出家?別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你知道出家人過的是什么日子?!就算回了老家,你住在清蓮庵,也是吃穿不愁的,真正的苦頭你只怕一輩子都嘗不到!”
文慧怔怔地看著她,小心地問:“妹妹…為何會出此言?我雖不知道外頭的出家人過的什么日子,但妹妹…也一樣不知道啊?”
文怡默了一默,扭頭看她:“你是不是真要教我?那就說吧,咱別浪費時間了!”
文慧微笑著放開手,歪頭道:“九妹妹,老實說…你這樣說話,我反而更自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