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仲普倒吸了一口涼氣,瞪著那個容貌酷肖他的年輕人,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怎么又扯上了陵王?他雖然遠在民間為商,卻一直關注著朝廷,知道這位陵王雖然并非皇上親子,卻更得皇上寵信,就算金敬仕也是惹不起的。金將軍才做了裕王的岳父,只怕和東宮黨的陵王更不對付,他可要小心了大人物之間不到萬不得已,就不會撕破臉,卻會逼他為他們爭奪勢利,而他這種給人家墊腳的人,到時候卻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只感覺被一種力量圍困了似的,對這個兒子再打殺不得,卻又容忍不下,平時的說一不二完全使不出來,卻還要維持威嚴,狠了狠心道,“碧水街有一套五進的大宅,臨海而建,上回候知府出大價錢想買,我都沒舍得。你明天搬到那邊去,我把房子過在你的名下…”
“爹還在,我怎么能分家另過?”葉明聞打破葉仲普的如意算盤。
“你非要留下?”
“這是我的家。”葉明聞的神色變得格外堅毅,目中寒光迫得葉仲普也沒敢直對,“爹,你怕什么?”
葉仲普一愣,隨即甩手道,“我是父,你是子,我焉有怕你之理?”
“那不就結了?”葉明聞露出諷刺笑意,“我明天就回石泉居,之前也沒有什么丫頭小廝侍候我,我會自己買幾個,爹不用操心。就是我妹妹…”
“你妹妹生著病。”葉仲普煩躁地揮揮手。
葉明聞氣樂了,“爹,明玉到底在哪里,您不是比誰都清楚嗎?不過爹大喜,兩年多前的熙海沉船事件,我娘給妹妹的東西沉入海底,可妹妹卻還活著。”
“什么?”葉仲普感受到今天的第二個大驚。
他一手撐在書桌上,難以置信地瞪著葉明聞,但不過瞬間,他突然心有所感,看向坐在窗邊短塌上的那名小兵。
他和自己的嫡子說了半天話,涉及到很多秘密,可是他居然忘記了屋子里還有別人。這個小兵的存在感太弱,可是坐在那兒的姿勢又那么肆意,就好像這是他的家一樣 “你?”他指著石中玉。
石中玉慢慢在塌上盤起腿,也不管沾滿泥水的靴子把大紅繡水波紋的錦墊弄得臟兮兮的,手慢慢抬起,在臉上搓了兩搓,摘下張人皮面具來。
葉仲普目瞪口呆。
雖然他的女兒離開時才十三歲多,現在應該十六了,容貌變化很大,雖然他連正眼也不曾瞧過這女兒,但畢竟是親生骨肉,一眼就認了出來。
“明玉?”他驚問。
石中玉笑笑,卻不說話。她不愿意叫這個無恥的中年男做爹,不管是這身體,還是身體里的異世靈魂,都覺得他不配。
“明玉身子一直不好。”葉明聞開口,“兩年來多虧了爹悉心照料,不肯放棄。結果明玉見到自己的親哥哥回來,身子奇跡般好轉,再養上兩三個月,氣色就會這么紅潤,也會長胖了。”
這等于是點醒了葉仲普,讓他趕緊照做,給外人一個交待。這樣的話,小玉也有了正經的身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還有,芳草齋有病氣,不吉利,最好空一陣子,等以后再修繕一番才好。”石中玉插話。
葉仲普今天已經驚得不能再驚了。
他這個女兒向來膽小,特別怕他,在他面前連句整話也不敢說,為什么現在不一樣了?說話時眼睛明亮活潑,不閃不避,腰桿筆直,舉止從容,完全是大家閨秀的做派,有連金將軍的女兒也比不上的好氣質。
“那你打算住哪兒?”他幾乎下意識地問。
“剛才我和哥哥看了看,娘以前住的寒山園就不錯。”石中玉提出要求。
“不行。”葉仲普立即表示反對。
“怎么就不行?”石中玉連為什么也不問,直接是質問的語氣,“那是我娘的院子,現在還空著,我當女兒的不能住,難道要讓給一個賤妾嗎?”
一句話,把葉仲普噎得差點背過氣去。
他是打算把姜氏扶正的,代表正妻的寒山園也修繕一新,只等過年后就辦,哪想到半路殺出這么一號人物。
“賤妾?這也是你說得的?”他大怒。在葉家,還沒有人挑釁過他的權威,這個兒子從小就是個硬項的,如今這般頂撞他就罷了,怎么連個懦弱的女兒也敢如此?
他瞪著石中玉,可后者根本不怕,反而嗤笑道,“怎么是我說的,明明是事實,姜氏不是賤妾嗎?難不成我記錯了,她是填房還是貴妾、良妾?”她聽哥哥說過,姜氏出身貧寒,是她那個便宜老爹在外做生意時買來當丫頭的,后來不知怎么就爬上了主人的床,現在也混得人五人六的。
“放肆她好歹是你的長輩,生了你大哥。”葉仲普氣得暴跳,偏偏聽到在門外守著的伍先生輕輕咳嗽,提醒他小聲點,后半句咒罵的話生生咽了下去。
“我只有一個大哥,正在那兒坐著,哪來的其他哥哥?”石中玉還是笑瞇瞇的,說出的話卻氣人,“再說了,我要為娘守孝三年,結果病了兩年多,現在我去我娘的靈位前侍候,誰說得出什么?葉家不是一向以孝治家嗎?”
“不管你說什么,就是不行。”葉仲普也犯了擰,心想連一個丫頭片子也制不住,今后就鎮不住這對兒女了,又拿什么拿捏他們,重奪父權?
葉明聞看了妹妹一眼,怕她沒了招數,想幫忙。哪想到石中玉一臉自信,撂下狠話道,“我一定要去寒山園為我娘守靈位,你同意最好,若不答應,我就對人說你虐待我,關我兩年不許出門,現在我娘尸骨未寒,你就要扶個賤妾上位。還有,我要么住寒山園,要么就去住外頭的客棧,不做他想,你看著辦吧”
她也不像葉明聞那樣,說話還隱晦著,更不會擺事實、講道理,甚至軟語哀求。她干脆就不講理,甚至撒潑也可以。
葉仲普自打進門就站著,看似居高臨下,實則早就失了氣勢,此時被石中玉氣得一口氣上不來,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撫胸大嘆。
就這樣,葉明聞還上來假勸真氣,“爹您別怪小玉,她死過一回,性子大變,就連我說的話也不肯聽,什么都做得出來。”
“對啊,我被你害成這樣,如今不過要個園子,你還要推三阻四。這世上,做什么不得付出代價?你差點淹死我,拿個園子賠償不算過吧?”石中玉不依不饒,“再說我也不過是住上幾年,等我嫁人,你這園子愛給誰給誰,難道我還能把它安上腳,帶走不成?”她“你你你”的直指葉仲普,氣得老葉同學差點口吐白沫。
葉明聞看差不多了,連忙往回勸。畢竟,葉仲普得活著,很多事需要他在前面掩護才行。
“小玉,你也太不像話了。要個園子,犯得著這樣說話嗎?”他假裝斥責了兩句,又回頭勸葉仲普,“爹我早說了,小玉在外面流浪了兩年,跟人接觸多了,性子野得很,您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其實她說得也對,那園子就給她住兩年又如何?她過了年就十七了,早晚不得嫁人。”
“我不信”葉仲普咳嗽著,“我不信她敢敗壞葉家的名聲,那樣于她有什么好處,頭一個先害了你這個哥哥。”
“葉家與我何干?將來是哥哥的,我不痛快,也顧不得他。”石中玉半句不讓,“我生為女兒身,將來死在外頭,連葉家祖墳也進不了,現在拿這么大頂帽子扣下來,我擔待不起一句話,給不給我住寒山園?不給,我立即就走。有我哥的護衛,我看誰敢攔我”
她這番作為,把葉明聞都震住了,這哪里是秀才遇到兵,簡直是老頭子遇到小霸王啊。可是,為什么看著這么痛快,心里全敞亮了似的?
“爹你就應了她吧”葉明聞又擠兌了一句。
“好,逆女,我看你能住到幾時你這樣忤逆,等著老天收你”葉仲普一甩袖子,平時儒商的嘴臉全保不住了,像個當街叫罵的農夫一樣。
“放心,您這樣殺兒滅女,寵妾滅妻的都活得好好的,我憑什么死?且拼著長命呢。”石中玉站起身,走過去打開門,“既然說好了,請先請回吧,坐了一天的船,我也累了,好歹將就一宿,明天就有大房子住了。”
她這是硬往外趕葉仲普,后者老臉掛不住,斥道,“你們兄妹怎可同住一房?”
“怎么不能呢?”石中玉第一次沉下臉來,“這兩年來,不管是破廟還是窮街陋巷,破瓦寒窯,能有片瓦遮身就不錯了,哪這么多講究。人若正派,讓別人說去。倘若是喪盡天良的惡人,就算再像個君子又如何呢?死了一樣下地獄的。”
“老爺,前面有客來訪,還請出來一見。”站在門外的伍先生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扯個謊,把葉仲普扶走。六小姐變得牙尖嘴利,氣死老爺的可能性很大。
在他們的身影還沒消失的時候,石中玉用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自言自語道,“這么晚了還有人來訪,什么人這么鬼祟”說完,嘭地把門關上,氣得葉仲普又是一陣頭暈。
關上門,面對葉明聞笑意的目光,石中玉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什么鳥喂什么食,跟這種人客氣什么?我就是任性胡鬧,又如何?”
………66有話要說………
咱小玉就是硬碰硬,不耍小心眼兒。反正我寫時挺爽的,不知大家有什么感覺,歡迎討論。
順便,偷瞄大人們口袋里的小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