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報在陳北的褲兜里放了十二個小時,被汗水浸透而變得模糊不堪,終于要離開這個國家了,陳北強壓著激動,耐心的處理著每一件事。
首先是家庭財產,這些年來省吃儉用存了四百元人民幣,以馬春花的名字存在人民銀行,必須要取出來,取錢的時候費了一些周折,因為存的是五年定期,差半年到期,白白浪費一大筆利息,銀行工作人員勸說了許久,陳北還是堅持全部取出,他拿來家里的戶口本和自己的工作證,最終還是將這筆巨款取出。
家里除了一些粗苯的家具,唯一值錢的就是一臺國產收音機了,還有一些票證,糧票、布票、化纖票、豆油票,豆腐票、火柴票,一股腦全送給劉媖。
“陳北,你這是干啥?不過了還是咋地?”劉媖拿著這一堆票據納悶的很,衣食住都離不開這些票據,全送人了,陳家連飯都沒法吃。
陳北含糊道:“要搬家,這些都是江北通用的票,到省城不管用。”
“這樣啊,那我就收下了。”劉媖收下了這些票證,但心里隱隱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一起吃飯吧,燒了紅芋稀飯。”劉媖說。
“不了,我去廠里找春花。”陳北擺擺手走了,將一個大帆布旅行包暫時擱在劉媖家。
馬春花參加學習班已經一周時間了,每天除了學習毛選,人民日報外,就是互相揭發檢舉,學習班由造反派把持,軍管小組領導,學員不得擅自回家,不經批準,不許會見親友。
學員基本上都是晨光廠的當權派,也有部分右派分子,比如張廣吟,但這回右派分子都是陪綁的,斗爭的主要對象是當權派。
廠里的黨委書記老于,是三八式的干部,活了大半輩子從受過這樣的折辱,造反派對他非打即罵,動輒不給飯吃,當著眾人的面耳光抽的啪啪響。
“春花,我熬不住了。”好幾次吃飯的時候,老于都悄悄向馬春花訴苦。
“于書記,堅持住,天會亮的。”馬春花總是鼓勵他。
一天早晨,點名的時候老于不在,看管人員發現他已經吊死在床頭。
老于畏罪自殺,罪加一等,被狠狠地批判,遺體沒讓家屬看最后一眼就拉到火葬場燒了。
學習班眾人悲憤交加,但卻只能默默忍受,雖然看守的不算嚴密,但沒人逃跑,因為根本無路可跑,就算回家也能把人抓回來,去外地沒有介紹信,沒有戶口,沒有全國糧票,餓都能餓死。
老于剛死,學習班又出了一件大事,張廣吟在擦拭毛主席石膏像的時候一不留神,竟然將石膏像摔了個粉碎!
這可是滔天大罪!滿地的石膏碎片就是如山鐵證,張廣吟這個右派分子惡毒詛咒偉大領袖毛主席,妄圖將紅太陽打成碎片。
張廣吟被痛打一頓,移交工作組論處,軍代表張連長掌握生殺大權,到了晨光廠之后還沒開胡呢,他略一沉吟,簽字將張廣吟判了十年勞改,罪名是陰謀暗害偉大領袖。
處理張廣吟的時候,馬春花正在寫申訴材料,忽見窗口冒出一個人來,正是丈夫陳北。
“你怎么來了?”馬春花趕緊四下張望。
“來接你走。”陳北爬了進來。
“這是學習班,你不要亂來,會出大事的!”馬春花關心丈夫,自己一個人倒霉就算了,如果丈夫再關進來,孩子就沒人照料了。
“快跟我走,咱們全家都走。”陳北二話不說,幫馬春花收拾起東西來。
“我不走!要走你走。”馬春花脾氣上來了,八頭牛也拉不動。
陳北抬手一巴掌,啪的一聲脆響。
馬春花震驚了,結婚以來陳北還是第一次動她。
“你不走,難道想在這里等死么!”陳北抓起桌上的東西看了一眼,摔在馬春花面前,“你寫這材料管蛋用,能寄出去么!跟我去省城,去北京,想找誰申訴都隨你。”
“好吧,我跟你走。”馬春花當機立斷,做出決定,她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要為于書記伸冤。
學員們都在會議室開批斗會,紛紛檢舉張廣吟平時的反動言論,馬春花和陳北趁機從后門溜走,沒敢走大門,直接從廠生產區來到側門出去,徑直來到劉媖家。
不巧,兒子不在,問劉媖,說是和同學一起出去玩了。
陳北二話不說,借了一輛自行車出去尋兒子。
“你坐吧馬書記,學習班開完了?”劉媖忙著給馬春花倒水。
馬春花道:“你們家老張…出事了。”
劉媖僵住了,端著茶杯的手在微微顫抖。
“老張打碎了主席像,要送去勞改了。”馬春花道。
”怎么會這樣。”劉媖的眼淚奪眶而出,簡直是飛來橫禍,晴天霹靂,丈夫自打五七年被錯打成右派之后,糟心的事兒一件接著一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活著,生怕說錯做錯,沒想到還是出了岔子,張廣吟判了勞改,這個家還怎么維持。
劉媖覺得天旋地轉,暈倒在地,馬春花趕緊上前掐人中,撫胸口,好不容易救活,劉媖哭道:“馬書記,你要幫幫我們啊。”
馬春花道:“我一定盡力。”心里卻暗道,老于被逼死的事情還好說,張廣吟摔碎主席像這可是鐵徹頭徹尾的現行反革命,就算官司打到中央也百搭。
陳北騎著自行車在外面一路跑,一路喊,大夏天的太陽底下曬得流油,柏油路都化了,找遍了高土坡也不見兒子的身影,忽然靈機一動,每年暑假,自己都會帶兒子去江邊游泳!
他立刻去了江邊,果然找到了兒子,陳光正和劉媖的倆孩子一起游泳呢,趕緊把他們叫上岸,穿上衣服回家。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劉媖滿面淚痕收拾東西,馬春花在廚下做飯,孩子見媽媽哭過,急忙問什么事。
“你爸爸被判了勞改,要去鹽湖農場,媽給他收拾衣服被褥。”劉媖抹了一把眼淚,平靜地說。
兩個孩子頓時哭了起來。
廚房里,馬春花也悄悄擦了擦眼淚。
飯菜擺了一桌,誰也沒心情吃,陳北拿起筷子道:“吃!再苦再難也不能餓著肚子。”
孩子們也端起了飯碗,勉強吃著,馬春花和劉媖吃的很少。
吃完了飯,陳北道:“劉媖,我們要走了,你保重。”
劉媖道:“路上小心,一路順風。”
陳北提起行李,馬春花也牽了兒子的手,劉媖送他們出門,路燈下她的剪影是如此單薄。
忽然陳北放下包,走過去,掏出四百塊錢塞在劉媖手里:“拿著,有用。”
“我不能要。”劉媖急忙往外推。
“讓你拿著就拿著,我用不到這些錢了。”陳北強行將錢塞給劉媖,轉身離去。
“姨奶奶再見。”陳光擺手道。
劉媖也擺擺手:“再見。”目送他們一家三口離去。
“去哪兒?”馬春花問。
“我買了夜里的火車票。”陳北道。
三人步行來到北泰火車站,去往省城的列車夜里十一點發車,進站口已經有幾百人在等待,到處人山人海。
火車站候車大廳的座位還是三十年代時期的,早已年久失修,人多座少,只能站著,陳北不停地抽著煙,急躁萬分,再過一個小時就是七月十六日了。
忽然候車大廳門口傳來喧嘩聲,一隊全副武裝的軍人進來查票,用手電筒照射著旅客的面孔,大概是在搜捕什么人。
馬春花低聲道:“大概是來找我的,你們躲起來,我來應付。”
陳北道:“娘們家靠后,我來引走他們,你帶兒子先走。”
馬春花道:“他們找的是我,你瞎摻乎什么。”
正在爭執,那邊軍人已經抓到了他們要抓的人,將一個戴眼鏡的老年旅客從人群中揪出來,五花大綁的押走了。
“好像是麥平。”馬春花道。
“麥平是走資派。”陳北松了一口氣道。
候車大廳恢復了平靜,等了一會兒,一個穿藍色鐵路制服,胳膊上綁著菱形臂章的工作人員走過來,手舉鐵皮喇叭喊道:“旅客同志們注意了,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去省城的4587次列車晚點。”
旅客們噪雜起來,有人喊道:“要斗私批修,啥時候能發車,給個準點。”
工作人員道:“世界上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員最講認真,沒有準點,等著吧,啥時候來了啥時候開。”說完揚長而去,進值班室看報紙喝茶去了。
陳北急的團團轉,可是無計可施,長途汽車晚上不開,輪船也不開,而且時間比坐火車來得更慢,只有等,等,等,每一秒鐘都像是一年那么久,手表的秒針怎么走的這么慢。
馬春花倒不急,她找了個角落把行李放下,而兒子枕著旅行包睡覺,自己從包里拿出茶缸去接了一杯熱水來,慢慢喝著,漸漸眼皮開始打架…
一睜眼,已經是黎明時分了,身上披了丈夫的短袖襯衣,陳北光著脊梁還在不停地走來走去,眼睛都熬紅了,看來一夜沒睡,兒子卻睡得香甜。
車站工作人員終于又走了出來,舉著鐵皮喇叭道:“旅客同志們,向雷鋒同志學習,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4587次正在進站,再過二十分鐘就可以剪票了。”
倒臥整個大廳的旅客么立刻爬了起來,開始排隊,馬春花也搖醒了兒子,背起了包,忽然外面又進來一幫人,正是晨光廠軍管小組的人,他們也發現了馬春花,指著這邊大喊:“站住,別走!”
陳北一把將兒子攔腰抱起,怒喝道:“走!”帶著馬春花奪路而逃。
沖到火車站門口,一輛北京吉普正突突的發動著,司機位子上坐著的是廠里的造反派,陳北一把將他揪了下來,拉開后車門將兒子送進去,馬春花動作也夠快,從另一側上了車。
陳北跳上駕駛座,踩離合掛檔踩油門松離合,動作快的一氣呵成,212吉普如同離弦之箭一般竄了出去,軍管小組的人追出來的時候,只能看見汽車的尾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