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第一書記鄭澤如心里很亂,最近政治上的風向很不明朗,少奇同志在調研了河北、山東、江蘇、安徽、上海等省份后,成立緊急委員會,提出“農業十六條”,“三自一包”等政策,推行自留地,自由市場,自負盈虧,包產到戶,仔細思量,這是和毛主席的三面紅旗政策背道而馳,是路線斗爭。
對于四清運動,兩位主席的看法也不同,少奇同志認為四清重點在基層的地富反壞右,而毛主席則認為矛盾重點在黨的上層出新了官僚主義階級,運動重點在打擊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黨的主席和國家主席之間對于政治路線有了分歧,這讓身為省部級干部的鄭澤如很難抉擇,鄭澤如早年在白區工作,雖然不受少奇同志直接領導,但有過一些交集,印象也比較好,高饒事件中,鄭書記差點被殃及,幸虧少奇同志伸出援手挽救了他…
所以,在陳嫣打死李花子事件中,鄭澤如的態度很鮮明,這并非出于個人關系,而在于路線問題,他讓宣傳部門適度的宣傳此事,表明江東省執行的是打擊基層惡霸干部,地富反壞右的路線。
從某些方面說,李花子死的很是時候。
陳嫣離開苦水井的那天,全公社的鄉親們都來送別,大嬸大娘們挎著籃子,裝著熟雞蛋和白面餅子,說啥都讓陳醫生帶著路上吃,大伙兒都被三年自然災害餓怕了,眼淚啪塔的拉著陳嫣說閨女拿著,路上別餓著。
“鄉親們,我會回來看你們的。”陳嫣眼淚婆娑的站在汽車旁向大家揮手道別,這輛車是省委書記親自批示,由地區行署派來接陳嫣的,隨車還有一名配槍的公安人員,負責陳嫣的人身安全,這個細節很能表明省里的態度,也打消了李花子家里人告狀的企圖。
汽車絕塵而去,苦水井恢復了平靜。
陳嫣先來到北泰探親,住到高土坡哥嫂家里,最近全國范圍內正流行“工業大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活動,晨光機械廠連天加夜的加班生產,陳北和馬春花都沒時間照顧孩子,當姑姑的肩負起照顧侄子的任務,給小陳光買了許多鐵皮玩具,還帶他去軍分區看大炮。
江北軍分區司令員羅小樓的愛人戚秀是陳子錕的干女兒,這門戰爭時期認下的干親最近得到了加強,兩家經常來往,當然主要是戚秀熱衷于此,羅小樓反倒刻意保持著距離。
戚秀是風塵出身,性格潑辣豪爽,陳嫣是富貴人家大小姐,內斂孤傲,可兩人偏偏能聊到一起去,談三線建設,談學大慶,談美國轟炸越南,后來又說到苦水井一槍打死李花子的事情,戚秀一拍大腿道:“痛快,想不到妹妹看起來柔弱,殺起人來毫不手軟。”
陳嫣道:“學醫的人什么沒見過,我解剖過的尸體不下百具,不過還是有些后怕,畢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扳機一扣,人就沒了。”
戚秀道:“這種人死不足惜,換了我,就先閹了他。”
正說著,外面忽然噼里啪啦炸起了鞭炮,緊接著鑼鼓齊鳴,部隊家屬大院熱鬧起來,戚秀推開窗子問道:“小李,誰結婚?”
小李興奮的展開手里的報紙道:“咱國家也有原子彈了!”
他手中報紙套紅號外上印著“我國原子彈試爆成功!”配著大幅蘑菇云照片,極其震撼人心。
陳嫣看了一下日期,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是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
李花子的老婆受不了群眾們在背后指指戳戳,帶著兒子趕往縣里,以往書記夫人進城總要興師動眾,找幾個老娘們陪著,叫上公社的拖拉機,耀武揚威就走了,如今人走茶涼,拖拉機也不聽招呼了,那些老娘們也搭理了,只能背著行囊步行而去。
先到縣里找個旅社住下,等第二天一早來到縣長途汽車站,六點鐘出頭,北泰來的客車風塵仆仆趕到,一群旅客蜂擁而上,李花子的老婆拖著行李帶著孩子擠不上去,最后才勉強上車,早已沒有位子,只能坐在行李上,顛簸了一路終于來到北泰。
中午時分,行署家屬院門口來了一對母子,披麻戴孝背著包袱,一身臭汗兩腳稀泥,不由分說就往里面闖,立刻被警惕性很高的門衛攔住,問他們找誰,娘們說找副專員楊樹根同志,門衛說中午領導不回家,娘們說俺進去等他,門衛說你就在外面等,行署家屬院是有紀律的,不是什么人說進就進的。
無奈,李花子的老婆只好帶著小治安坐在門口,烈日當頭,連口水都沒得喝,想起橫死的丈夫,如今人走茶涼到處碰壁,不由得悲從心頭,拍著大腿就開始哭唱起來:“我苦命的男人哎,你被人活活打死就這么走了,丟下俺們娘倆可怎么活啊。”一把鼻涕一把淚,立刻吸引了不少圍觀群眾。
正好李翠在家午睡,聽到外面吵吵鬧鬧,打開窗子一看,喲,樓下坐著的不是大嫂子么,趕緊下樓把人接上來,倒茶削水果好生招待。
李花子的老婆又是一頓大哭,末了她說:“妹子啊,你可得讓你們家老楊為俺們做主啊。”
李翠說:“中,大嫂你先坐,等老楊再說。”
傍晚時分,開了一天會的楊樹根才回到家里,看到屋里多了兩個披麻戴孝的人,不禁皺起了眉頭,道:“大嫂,你怎么來了?”
“大兄弟,你要給俺們孤兒寡母做主啊。”李花子的老婆又抹起了眼淚,楊樹根立刻制止:“別哭了,注意影響,地委主要領導都住這個院子里。”
李花子的老婆在鄉下算是潑婦級別的,但到了城里氣焰就降低了不少,到了行署家屬院,氣焰就降低到可以忽略的地步了,趕緊止住悲聲道:“大兄弟,老李死得冤啊。”
楊樹根道:“李花子同志的死,我也很難過,但這是公安機關的事務我不好過問,這樣吧,你們還沒吃飯吧,李翠你拿些錢和糧票,帶嫂子和治安到機關食堂去吃飯,晚上就在招待所開個房間,記我的賬上。”
李翠早已從當年不諳世事的農村小丫頭成長為察言觀色的干部家屬,丈夫一個眼神,她就明白了,帶著嫂子和大侄子去機關食堂飽吃一頓,招待所開了個單間安排住下,這才回家。
楊樹根很生氣,責備李翠道:“把她弄家里來干什么,披麻戴孝的影響很不好,再說李花子是怎么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案子是鐵案,翻不了的。”
李翠道:“來也來了,總不能看著他們娘倆在外面哭喪,再說李花子這些年鞍前馬后為你出了不少力,不能寒了人家的心啊。”
楊樹根道:“李花子出力那是他應該的,我把他從一個鄉下二流子提拔成公社書記,他難道不該為我出力?李翠你要搞清楚一點,他是我的人,但我不是他的人,下屬為領導背黑鍋是理所當然,但領導給下屬擦屁股就要看具體情況了,李花子這件事決不能插手,明天你買張票,把他們娘倆送回去,對了,給孩子買些玩具,給嫂子買些料子什么的。”
李翠道:“我知道了,就是…李花子就這樣白死了?”
楊樹根道:“娘們家家的,別管這些。”
次日,李翠拿了布票去百貨大樓買了五尺布料,又給孩子買了個鐵皮喇叭,二斤點心,來到招待所和李花子的老婆嘮了半天,道:“老楊說了,等他這段時間忙完就處理這個事兒,嫂子你也不要急于一時,照顧好自己吧,看你都瘦了。”
又拿出汽車票來說:“回去的票買好了,我就不留你了。”
李花子的老婆見好就收,帶著禮物回鄉下去了,到家之后不免又炫耀一番,說自己在城里住的是招待所,吃的是行署機關食堂,還是副專員派了吉普車給送回來的哩。
牛逼吹完之后,半年過去也沒啥動靜,申訴信也被縣法院駁回,李花子不但死翹翹了,還死的身敗名裂。
李花子的老婆后來又去了一次北泰,這回連楊樹根的面也沒見到,灰溜溜回來之后,沒過多久就改嫁了。
李花子的兒子李治安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被好心的姥姥收養,從此養成桀驁不馴的性格,和他爹當年一樣成了禍害鄉里的二流子,這些就是后話了。
我國第一顆原子彈在羅布泊試爆成功后,又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從遙遠的蘇聯莫斯科傳來,蘇共中央全會解除了赫魯曉夫中央第一書記、部長會議主席的職務,破壞中蘇關系的罪魁禍首赫魯曉夫終于倒臺了。
中蘇關系恢復在即,中央隨即派出周總理為首代表團赴蘇參加十月革命紀念活動,但蘇共新的領導層“三駕馬車”堅持認為中蘇關系破裂的責任在中方,對華政策不會有任何改變,會談不歡而散,兩黨兩國從此形同仇敵,持戈相向。
中蘇交惡的副產品之一是解放軍取消軍銜制,以前學習蘇聯的那一套東西全部都要廢除,軍銜制和肩章武裝帶這些象征資產階級軍隊威權的東西怎么能保留,六五年六月,全軍實行新的六五式軍服,陸軍上下全綠,空軍上綠下藍,海軍也廢除了白色軍服,換穿藍灰色軍裝,三軍都取消軍種符號,只在帽子上綴一顆紅星,領子上縫兩面平絨紅領章。
這就叫“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
省城楓林路的警衛們都換穿了新軍服,人人手里都拿著新印刷出版的毛主席語錄,隨時隨地學習,氣象為之一新。
住在十號的陳子錕站在窗前,看著一隊年輕的戰士高唱著“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從遠處經過,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這一天,鄭澤如卸任省委第一書記,上調中央另有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