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楊樹根欣慰的是,鄭書記并沒有任何不悅的表示,依然談笑風生。
由于收割的糧食太多,光過磅就用了很長時間,五臺磅秤一刻不停,每臺磅秤前都有至少三名干部監督驗收,還有省電影制片廠的攝影機跟隨拍攝,絲毫做不得假。
一聲鑼響,終于出具體產量了,李花子精神抖擻,來到臺前用洪亮無比的聲音匯報道:“苦水井衛星公社試驗田的畝產量為一萬八千七百九十五斤四兩三錢!”
雷鳴般的掌聲響起,很多社員的巴掌都拍紅了,大家熱淚盈眶,為自己取得的成績而驕傲。
“這個數字不對啊。”鄭澤如淡淡的說,臉上掛著很值得玩味的表情。
楊樹根心里咯噔一下。
李花子也愣了,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如何回答,假的畢竟是假的啊。
“不是還有一分地沒割么,加上那一分地,畝產兩萬斤應該是有的,要實事求是嘛。”鄭澤如說道。
“對對對,畝產兩萬斤,妥妥的!我太激動了,把最后一分地給忘了,請領導批評。”李花子撓著后腦勺,很憨厚的說道。
楊樹根松了一口氣,這關是過去了。
鄭澤如當場發表講話,他先高度贊揚了南泰縣委縣政府在抓農業促生產方面的成績,繼而將話題轉向苦水井的試驗田。
他風趣地說:“我活了五十多年,還是頭一次見萬斤產量的麥田,我想大家也都是頭一次見到吧,這在我國乃至國際糧食種植歷史上也是開天辟地的,萬斤糧田確實不簡單,遠看像城墻,近看象稻場,實在喜人啊。”
群眾們交頭接耳,“我說吧,咱中國人種麥最在行,就是蘇聯也沒這么高產的小麥啊。”
鄭澤如接著說:“老實說,我臨來之前是不相信的,為什么呢,省農科院的教授告訴我說,豐產作物每畝葉面積不過四畝,總干物重不過兩千斤,產量不過四五百斤,一切的研究也是在這個圈里打轉。現在這個高產的一切的數據都超過了它們十幾倍至二十倍,這是一個新領域,其中有新的技術和新的理論,等待我們深入探討,再進一步提高。”
楊樹根帶頭鼓起掌來,群眾們也熱烈鼓掌。
鄭書記伸手四下里壓一壓,道:“勞動人民以蓋世的革命氣魄,沖天的干勁,無窮的智慧,創造出來這樣的巨大成果,替我們打開新的途徑,科學工作者必須虛心地向他們學習,跟他們結合一起,共同前進。”
掌聲再次響起。
李花子忽然道:“鄭書記,俺想求您個事兒?”
楊樹根心里一沉,這段臺詞可沒預備啊,李花子臨時加戲份,弄巧成拙就完了。
鄭澤如微笑道:“你說,只要我能滿足的,一定滿足。”
李花子道:“俺有兩件事,第一件,公社除了農業生產任務之外,還要大煉鋼鐵,實在抽不出更多的勞動力,要擱以往,人手是夠的,可今年豐產,比往年多太多了,實在沒有人力,俺想請鄭書記派蘇聯進口的康拜因來幫俺們割麥。”
鄭澤如點頭道:“這個可以有,第二件呢?”
李花子道:“糧食太多,倉庫不夠用了,想請省里、地區支持一些物資蓋糧倉。”
鄭澤如爽朗大笑:“這個你不用擔心,多收的糧食可以收歸國庫,咱們吃不完,就支援國際上的朋友,咱們的朋友遍天下嘛。”
李花子道:“那俺就謝謝鄭書記了。”
楊樹根又松了一口氣,心說李花子這家伙臨時加戲效果還不賴。
鄭書記又詢問道:“試驗田之外的普通田地,產量能達到多少?”
李花子現在膽子也大了,信口開河道:“一般的麥地,畝產也就是個五六千斤的樣子。”
這個數字比事先預備好的臺詞要多兩倍,鄭書記很滿意,說:“很好,看來農業衛星的紅旗,非你們莫屬了。”
省里預備了三面紅旗,當場獎勵給了苦水井公社,李花子代表全體社員從省委書記手中接過紅旗,激動的哽咽了,眼里泛著晶瑩,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場面再度沸騰,楊樹根一顆心終于妥妥帖帖的放回肚里。
省領導日理萬機,不能在苦水井多耽擱時間,直接去北泰視察去了,楊樹根帶著李花子一直送出去老遠,望著車隊煙塵遠去,楊樹根這才重重拍了拍李花子的肩膀:“老李,你為咱縣立了大功了。”
李花子還是心有余悸,道:“書記,咱這樣糊弄上頭,真不會出事?”
楊樹根自信滿滿的說:“老李,這是政治,你不懂。”
伏爾加轎車上,鄭澤如對同車的麥平道:“楊樹根這個年輕人你覺得怎么樣?”
麥平道:“很有黨性,也很有悟性,值得培養。”
鄭澤如點點頭,將目光移向窗外,遠處昔日蒼翠的山坡變成光禿禿一片,山上的古塔也不見了蹤影。
“群眾為了大煉鋼鐵,拆了寶塔、寺廟和牌坊建高爐,砸了石碑、石像燒石灰,家家戶戶還捐出鐵鍋、插銷、鐵鏟,甚至箱子上的鐵皮和墻上的鐵釘,都拿來大煉鋼鐵,這些樹木是砍伐用來燒木炭的。”麥平解釋道。
鄭澤如道:“煉出來的鋼鐵質量怎么樣?”
車里除了司機沒別人,麥平直言道:“基本上都是廢品,堪用的極少。”
鄭澤如嘆口氣道:“還是要堅持下去啊,這是群眾運動,不能寒了群眾的心。”
車到北泰,鄭澤如注意到江灘上昔日郁郁蔥蔥的幾萬株香樟樹全都變成了樹樁,知道這也是為了燒木炭而砍伐的,心底一陣悲嘆,但嘴上卻沒說什么。
北泰是工業城市,大煉鋼鐵自然不會落后,鋼鐵廠是部屬企業,成績不算在當地,所以晨光機械廠拔了頭籌,鄭澤如將三面紅旗獎給了晨光廠,并發表講話,勉勵大家再接再厲,力爭上游,多快好省的煉出更多更好的鋼鐵,早日趕超英國。
南泰縣贏得了農業大生產三面紅旗,楊樹根志得意滿,躊躇滿志,李翠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楊義和,和李花子家的兒子李治安同歲,兩家大人都說要是一男一女就好了,結成兒女親家,親上加親。
楊書記雙喜臨門,小日子過得很滋潤,但是沒過多久他就高興不起來了。
人民日報上喜訊頻傳,廣西、湖北的稻子大豐收,麻城的早稻畝產高達三萬六千九百五十六斤!
與之相比,南泰的兩萬斤就有點小兒科的意思了。
思想還是保守了,楊樹根懊惱不已,反正造假也造了,何不吹的更大一些,弄個十萬斤,還不上達天聽,搞不好主席還能接見自己哩。
雖然楊樹根很生氣,不過也沒辦法,懂政治的干部又不止他一個,只能等明年大豐收把這個場子找回來了。
秋種開始,楊樹根下鄉親自指導播種,他召集全縣公社書記開會,傳達毛主席的八字農業憲法,以此來作為今年秋種的指導思想。
“土肥水種,密保管工,這是主席親自定的農業八字憲法,土,就是深耕改良土壤,最肥沃的土壤都在下層,要把深層土翻出來才行;肥,合理施肥,我們不能被鼠目寸光的知識分子蒙蔽,以為土地受不了肥料,要多加,猛施,管夠;水,興修水利和合理用水,咱們縣有大王河,可以全面利用起來嘛,挖水渠灌溉鹽堿地,我就不信治理不了;種,培育和推廣良種,這個就不展開講了,老農民都有經驗;密,合理密植,這個要講一下,高產靠的是什么,密植,土地是有限的,但產量可以是無限的,咱們縣的試驗田靠的就是密植,今年秋種,要把這個經驗推廣到全縣去;保,植物保護,防治病蟲害,不但要防止害蟲,更要防備地富反壞右分子的惡毒破壞;管,田間管理;工,工具改革,這個大家群策群力,想出來的法子可以向全縣,全地區,甚至全國推廣…”
會議后,各公社開始布置秋種工作,社員們用鋤頭、鐵锨深翻土地,掘地八尺太夸張,翻個三尺是必須的。
縣農業局的老專家說土壤只有表層熟土是肥沃的,深層土反而貧瘠,這話傳到縣里,老專家立刻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發配鹽湖農場改造去了。
按照上級指示,必須密植下種,每畝地根據土質不同,下三十斤到八十斤的種子,有些老農民就發牢騷了,以往每畝地最多下十斤種,今年多了好幾倍,這怎么播?
公社不管那個,組織青年社員播種,在深翻過的地里撒上種子,上面蓋一層糞土就算完成。
各大隊都有試驗田、高產田、衛星田,田間地頭插著木牌,上面寫著第幾號試驗田的字樣,派基干民兵拿著紅纓槍看守,嚴防壞分子搗亂,少先隊員們也組織起來,監視村里的地主余孽,以防萬一。
根據上報的糧食產量,開始上繳國家糧庫,南泰縣吹出一個天大的牛皮來,宣稱全縣豐收四億八千萬斤,實際只有一億兩千萬斤,好在缺口可以用合作社的集體糧來彌補,總之屙出的屎不能往回坐,吹出的牛逼就要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