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上的失敗,已經是兩個月以后的事情了,宋美齡為了彌補杜魯門小姐受的委屈,以中華民國第一夫人的名義邀請她到南京做客。
驚嚇過度的杜魯門小姐須臾也離不開陳北,睡覺都要他在隔壁陪著,萬一做個噩夢啥的也個照應,所以陳北也要隨行,至于嫣兒和伊麗莎白,更是少不了,姚依蕾舍不得女兒,也吵著一起去,隊伍越來越壯大起來,宋美齡反而高興,說人多熱鬧,越多越好。
這回不坐飛機不坐船,蔣夫人親自安排他們做滬寧線特快列車,說來這列車也是民國的面子之一,火車頭早不是當年傻大黑粗的模樣,而是流線型的車頭,玻璃锃亮,圓潤光潔,極具現代感,本來想安排鐵路局掛專列的,不過蔣夫人覺得人家未必喜歡奢靡作風,所以安排他們坐普通頭等車廂,也好見識一下我國的民情。
一行人乘坐汽車來到上海閘北火車站,隨行保衛人員有憲兵,有保密局的特工,生怕再出什么岔子,一節車廂被包下,紅帽子行李員幫他們安放行李,車上空間寬敞,并排兩個寬大無比的真皮沙發,還有吧臺供應咖啡酒水,免費的報紙雜志,連英文版的時代周刊都有。
伊麗莎白是新聞系的學生,看到新鮮事物職業病就犯了,拉著嫣兒到處拍照,來到二等車廂,看到并排四個真皮座椅,都蒙著潔白的純棉布套,乘客都是衣冠楚楚的軍人、商人、公務員,一時間恍如置身發達國家。
車到南京下關火車站,新建成的車站壯觀整潔,旅客不多,井然有序,蔣夫人親自在站臺迎接,將客人們帶到國賓館下榻,先稍事休息,然后有歡迎晚宴,一切都是以夫人名義舉辦,是非正規的,沒有官員到場,只有一些南京中央大學的青年學生作陪,一個個都精通英語,彬彬有禮。
次日,宋美齡安排學生們帶著貴客參觀中山陵、游玩玄武湖,在長江上泛舟,領略南京龍盤虎踞之風景,晚上在金陵女子學院進行聯誼活動。
一系列活動,終于使得杜魯門小姐的心情好轉,忘記了上海的不愉快。
南京的活動結束后,一行人乘船去往江東,該嫣兒盡地主之誼了。
陳子錕親自在碼頭迎接,父女重逢,場面感人,可想而知。
省城沒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依舊是老一套,參觀文廟,與江東大學的學生聯誼,時值暑假,學生們大都回家了,所以沒有組織起多少人,不過國民政府發布的戡亂令卻讓美國朋友見識了示威游行。
數百名學生走上街頭,打著反饑餓,反內戰的標語,在省府大樓前示威,把大家嚇了一跳,說這聲勢真浩大,小南卻嗤之以鼻,說這算什么,我們那時候才叫浩大哩。
大家就都好奇追問,小南有些飄飄然的將自己經歷講出,眾人都義憤填膺,學生示威,居然被軍人毆打,簡直就是強盜,土匪。
小南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鏡,道:“這個國家已經爛透了,只有結束一黨獨裁,還政于民才能挽救中國的沒落。”
要是換了陳子錕在場,又要罵他小孩子不懂事,但是哥哥姐姐卻很贊賞,夸他是個進步好青年,小南自鳴得意,說:“暑假我打算去北泰了解民生,可爸爸不讓去,大哥二姐能不能幫我說說。”
嫣兒道:“社會實踐是很好的活動,我們也想搞一次呢,沒問題,我去和爸爸說。”
寶貝女兒出馬,陳子錕自然同意,讓他們到江北聯合機械公司去社會實踐,嫣兒和瑪麗是哈佛醫學院的,可以為工人診病,伊麗莎白是實習記者,可以盡情采訪,陳北就負責隨行護衛,小南當個跟班,給姐姐們端茶遞水。
姚依蕾本來想跟去的,可陳子錕說你去了孩子們就玩得不痛快,硬生生把她攔下了。
一群年輕人高高興興坐著水警總隊的炮艇到北泰玩去了,一路瀏覽淮江兩岸旖旎風光,心情舒暢溢于言表。
此時劉媖卻枯坐家中,嘀咕自己的大外甥怎么不出現了。
興許是又有飛行任務了吧,小姑娘這樣安慰自己。
省城來的醫療隊進駐江北聯合機械公司的時候,廠里組織了鑼鼓隊敲鑼打鼓舞獅歡迎,下班的工人都簇擁在路邊觀看,楊樹根和馬春花也在圍觀人群中。
一群衣冠楚楚的年輕人從大門外走了進來,男的英俊瀟灑女的美麗大方,還有兩個洋妞在其中,雖然北泰是個先進的工業城市,外國工程師也不算太稀罕,但洋妞卻是很難見到的,所以立刻引起大家的轟動。
馬春花一眼就注意到了鶴立雞群般的陳北,他的個頭實在太高了,穿一件卡其軍襯衣,皮鞋锃亮,褲線筆直,戴著蛤蟆墨鏡,頭頂牛逼帽(船型帽),嘴里還嚼著口香糖,一副大大咧咧的美國大兵派頭。
“切,一看就知道是個草包,狗蛋這樣的民兵都能放翻他。”馬春花心底鄙夷道。
旁邊人交頭接耳,說這位大個子是陳大帥家的大公子,空軍開戰斗機的,得過什么什么勛章,據說還是宋美齡的干兒子呢,一個個都羨慕的不行。
馬春花怒從心頭起,原來是國民黨空軍啊,這幫雜碎可做了不少孽,多少革命戰友死在他們的轟炸和掃射下,多少革命果實毀于一旦,她左右看看,想回食堂拿菜刀把這個家伙劈了,可是附近有不少廠里的警衛,真干起來自己就暴露了,犧牲自己無所謂,把楊樹根連累進去就不好了。
想到這里,她強壓怒火,收起刀劈陳北的念頭,狠狠咬了一口大蔥,轉頭看楊樹根,自己的“男人”正目不轉睛的盯著醫療隊中的美女,心中頓生鄙夷:“也是個沒出息的!”
馬春花冤枉楊樹根了,他盯住陳嫣看不是因為好色,而是激起他童年的回憶,當初在北泰江灣別墅,嫣兒整日穿的像個可愛的洋娃娃,在大房子里居住,在草坪上玩耍,而自己卻穿著破衣爛衫,在烈日下鋤草,在木板房中棲身,一轉眼過去多少年,人家還是尊貴的大小姐,自己還是一個低微的雇員。
“早晚有一天,我會把你們都踩在腳下。”楊樹根暗暗捏緊了拳頭。
馬春花注意到,楊樹根身上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戾氣。
陳北嫣兒一行住在江灣別墅,在江北聯合機械公司里開了一個免費診所,為工人及其家屬診病,坐鎮的兩位醫生都是哈佛醫學院的高材生,不過令嫣兒和瑪麗倍感無奈的是,她們的所學根本沒有用武之處,中國的病人基本上患的都是營養不良和衛生習慣導致的常見病,比如寄生蟲、砂眼、感染以及肺炎。
而這些疾病,一般的赤腳醫生就能診斷,為何病人還這么多,蕭市長給了他們答案,基礎衛生設施太差了,整個城市只有一家醫院,而且收費昂貴,尋常百姓根本住不起,區區肺炎就要死人,因為誰也買不起黃金一般的盤尼西林。
陳嫣憤然質問蕭市長,為何只發展工業,不照顧民生。
蕭市長耐心的解釋,國家經歷長期的戰亂,早已民生凋敝,現在最主要的是發展經濟,只有經濟發展起來才有能力去照顧百姓,總之一句話,心有余力不足。
然后,他帶領大家去東部棚戶區參觀,一眼望不到頭的滾地龍爛草棚,有些甚至是用棺材板搭建而成,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貧民讓每個人都心如刀割。
北泰是如此的美麗,梧桐樹郁郁蔥蔥的自由大道,長滿香樟樹的江灘,楓葉中的別墅群,巍峨的市府大廈,這一切盡然都是如此虛幻,如同空中樓閣,真實的城市,真實的人民,卻從不暴露在陽光下。
陳嫣作出決定,在江灘上設立醫療站,免費為貧民看病,蕭郎見她滿腔熱忱,不忍打擊,只能全力協助,提供帳篷,醫療器械和消毒酒精,以及護士和警察。
但他能做的僅此而已,藥品嚴重缺乏,尤其是盤尼西林,整個城市不過十支而已。
杜魯門小姐自告奮勇,給宋美齡打了電報,請求援助一部分盤尼西林,宋美齡不敢怠慢,立刻打電話給孔令侃,讓揚子公司捐助,盤尼西林這種昂貴的西藥,一支能賣到一根小黃魚的價錢,但對揚子公司來說不算什么。
于是,一箱盤尼西林針劑被緊急空運到了北泰,并附有宋美齡的親筆信,對他們義務診病的行為給與了高度的贊揚,并在信尾委婉點明,這些西藥是揚子公司無償捐獻的。
蔣夫人一向聰慧,此舉卻畫蛇添足,因為這些盤尼西林包裝上帶有聯合國醫療援助的標簽,工作人員不懂英文就沒撕掉,但這幫來自美國的大學生卻是懂英文的,他們頓時明白,聯合國援助的藥品,竟成了黨國皇親國戚牟利的工具。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無語。
忽然帳篷外有人哭喊:“救命啊,救救俺娘吧。”
嫣兒急忙出去,只見一個青年推著輛平車,上面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老婦,不停咳嗽著,應該是肺炎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