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常州鄉下一座小鎮,已經是深夜時分,公所后院依然燈火通明,鎮長、派出所長和稅警團的大隊長,正陪著上海來的大人物喝酒。
所謂的大人物正是梁茂才,他酒量極好,千杯不醉,喝到酣暢處,大家稱兄道弟,好的跟一個娘生的般,漸漸的這幫當地官員都躺到了桌子底下鼾聲如雷,梁茂才推推這個,晃晃那個,確認都醉死了,這才出門。
酒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稅警大隊長就借故出去了,此時正等在門外,低聲道:“梁先生,這邊請。”
剛從鄉下征的糧食就堆積在碼頭貨場上,一袋袋稻谷堆積如山,在月色下竟有壯觀之感,一股新糧食特有的芬芳彌漫在空氣中,讓農民出身的梁茂才不由得深吸了兩大口氣。
背著步槍的和平軍士兵在貨場附近巡邏,出入口的掩體后面還架著機關槍,糧食是重要軍用物資,誰也不敢馬虎。
“都是自己弟兄,放心。”稅警大隊長望著那些士兵道。
“謝了。”梁茂才不動聲色伸出手,借著握手的機會將一根小黃魚塞到對方手里。
京杭大運河如同一條閃亮的綢帶在夜色中綿延向遠方,一條機器船拖著十幾條無動力的木船駛來,悄悄停在碼頭邊,連夜召集來的苦力們開始干活,他們都是本地人,全靠賣力氣為生,今天鎮公所有緊急公務,當官的承諾說每人有一百塊儲備票的獎勵,他們自然使出渾身力氣不敢怠慢,花了大半夜時間,終于將貨場上一大半糧食都裝上了船。
見糧食搬的差不多了,稅警大隊長陪笑道:“梁先生,不好意思,還得留點糧食,要不然戲演的不象。”
“請便。”梁茂才掏出懷表看看時間,“差不多了,點吧。”
稅警大隊長指揮士兵在裝糧食的麻包上潑了火油,擦著火柴,火焰蹭地就起來了,貨場上頓時濃煙沖天,烈火熊熊,那些苦力的臉被火光映紅,驚得說不出話來。
“誰敢說出去半個字,殺你全家!”大隊長惡狠狠道。
副官給苦力們每人發了一塊大洋,而不是許諾的一百元儲備票,恩威并施,誰敢不從,他們喜滋滋拿著大洋走了,片刻后,機槍聲響起,梁茂才眉毛一挑:“都殺了?”
“殺了,不留后患,要不然查出來咱們的人頭都得搬家。”大隊長不以為然道,似乎殺的只是一群螞蟻。
“哦。”梁茂才點點頭,心頭卻是火起,恨不得一槍崩了這個家伙。
貨場失火,鎮上響起了鑼聲,老百姓紛紛提著水桶出來救火,可是槍聲響起,新四軍在這個時候發起了進攻,機關槍打的很密,街上都是咚咚咚的跑步聲,手榴彈炸個不停,誰還敢冒死出來救火。
來的是真新四軍,他們在鎮子四周放了一陣子空槍,鎮上的和平軍也象征性的朝天打了半拉小時,雙方配合演戲的時候,梁茂才押著運糧船北上而去。
當附近的日本駐軍趕到的時候,貨場已經被燒成了白地,連帶著鎮上的一些房子也被焚毀,漫天漂浮著黑色的塵埃,地上盡是黃銅子彈殼,據說和平軍和警察為了抵抗新四軍,戰死了幾十個人,尸體歷歷在目,勇氣固然可嘉,但是損失了幾十萬斤糧食,必須有人承擔責任。
糧食是在鎮公所的貨場上被焚毀的,和稅警已經沒了干系,按理說應該政府和警察負責,而李士群身為江蘇省主席,警政部長,板子自然要打到他的屁股上去。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上海的租界被日本人占領,七十六號特工機關似乎就沒了存在的必要,甚至連當初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吳四寶都被弄死,李士群平時也不怎么在上海活動了,而是常駐蘇州。
常州的夏糧被新四軍燒了,給皇軍的圣戰造成極大損失,事情發生不久后,李士群便從秘密渠道得到消息,事情是自己的死對頭羅君強做的,他大發雷霆卻又無可奈何,因為沒有證據向日本人告發,單憑自己的力量又沒法克制羅君強。
電話鈴響起,是遠在上海的梅機關大頭目影佐楨昭將軍打來的,他很含蓄的批評了李士群,這讓李士群更加的如坐針氈,失去日本人的信任,自己的政治生命和肉體生命怕是都快到頭了。
日軍并未全面占領江浙皖地區,就連上海浦東都活躍著各路游擊隊,更別提其他地域了,梁茂才押著整整一船隊的稻谷進入國軍防區,接下來的任務就簡單多了,無非是籌措運力將糧食運回江北。
梁茂才只身返回了上海,再次找到了羅君強,羅部長還以為他是來登門道謝的,笑容可掬的接見了他,寒暄幾句后等著收禮。
“羅部長,咱們把賬盤一盤吧。”梁茂才開門見山道。
羅君強就有些不悅了,厚厚的圓框眼鏡片后面冷光一閃:“哦,怎么個盤法?”
“三萬斤鴉片,就換了三十萬斤糧食,我虧大了,你得找給我錢。”梁茂才道。
“小兄弟,你也知道,糧食是軍用物資…”
“再軍用他也是糧食,一畝地能產多少谷子?又能產多少鴉片?按民國二十五年的行情算,一兩大土是八塊錢,一斤就是一百二十八塊,買一千斤谷子都富裕,現在才換十斤糧食?”
“呵呵,不能這么算。”
“那怎么算,糧食漲價,煙土難道不漲價?只有漲的更厲害,羅部長是痛快人,就說句痛快話吧。”
“好吧,我考慮考慮。”
“那我等著你回話。”
梁茂才揚長而去,羅君強起了殺心,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敢勒索自己,他拿起電話搖了搖,清清嗓子:“有這么個人,幫我解決一下。”
次日,羅君強正在辦公,忽然接到梁茂才打來的電話:“羅部長,你派的人手潮了點,下次派個利索點的。”
“你說什么,我聽不懂。”羅君強強壓怒火道。
“你的殺手已經沉在黃浦江里了。”梁茂才道。
羅君強捂住話筒,招手讓秘書過來,低聲道:“馬上查這是哪里打來的電話。”
聽筒里傳來梁茂才輕蔑的聲音:“別忙乎了,你找不到我的,羅部長,做人可要厚道,怎么,心亂了?想抽煙,你左手邊不有一盒茄力克么,嘖嘖,打火機還是純金的呢。”
羅君強大驚,急忙撩了電話過去拉上窗簾,腦門上汗都出來了,拿起電話:“兄弟,有事好商量嗎,糧食的問題確實很難解決,這種事情只能做一次,現在日本人已經開始注意了,要不然算我欠你的。”
“那不行,現在就得還。”梁茂才很堅定。
羅君強差點罵出來,不過想到對方的來頭,不但是重慶的人,和御機關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里面水深,不好亂來,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一個補償辦法…”
上海龍華拘留所,美軍少校比爾.錢德斯和他的同僚們被關押在這里已經半年了,珍珠港事件爆發時,日本海軍也向停泊在黃浦江上的英美軍艦開炮,陸軍進駐租界,占領各國領事館,拘捕軍事人員和外交人員,普通僑民的行動也受到極大約束,被迫戴上標注國籍的袖章,不得進入娛樂場所,往日人上人變成了下等人,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錢德斯少校是美軍后勤人員,所以受到的折磨相對少些,有一個主管情報的少校,已經被酷刑凌虐至死,拘留所里條件很差,吃不飽穿不暖,短短半年他就瘦了很多,但更痛苦的是對家人的思念,艾米麗和他們的孩子都在外面,據說日本人要建一座集中營把僑民們都關進去,錢德斯更加牽腸掛肚。
這天,負責給他們發放食物的中國籍仆役神神秘秘將一個紙包塞給錢德斯,用半生不熟的洋涇浜英語道:“吃下去。”
錢德斯不解,對方又道:“你想不想出去?”
錢德斯的心劇烈跳動起來,原來有人營救自己,他當即將紙包里的黑色藥丸吞下去,過了半個時辰就開始發熱,醫生來查看后告訴拘留所長官,這是鼠疫的癥狀,為了防止傳染,最好隔離。
于是,錢德斯被抬走關進了傳染病醫院,當天晚上,一群人摸進了病房,將一個麻袋丟在床上,從里面拖出一具瘦骨嶙峋的白人男子尸體,下巴上還有長長的胡子,看起來和錢德斯很象。
“把你的衣服脫下來,給他穿上。”那些人這樣命令,錢德斯趕緊照辦,換上死人的衣服,鉆進麻袋,依舊被人抬出去,隱約感到是上了一輛汽車,轟鳴著開了許久,又被轉到船上,隨波蕩漾了幾個鐘頭,聞夠了機油味道,終于被人放了出來。
外面陽光明媚,大海碧藍,比爾.錢德斯上校局促的站在貨船的甲板上,看著面前的男子。
男子看看他,大咧咧道:“就這么一個人,能抵得上幾十萬斤糧食?”
這人正是梁茂才,而錢德斯少校就是羅君強找給他的零錢,此時梁茂才還不知道,他換來的這個瘦弱的洋鬼子,其價值豈能用糧食來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