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銘川一夜沒睡,下筆如有神助,洋洋灑灑萬言錦繡文章一氣呵成,他是資深報人,邵飄萍的嫡傳弟子,但卻是以娛樂文章發家,善寫花邊新聞,寫政治雜文稍遜風騷,寫這種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游記類文章是他的強項,寫完之后自己閱讀一遍,都覺得血脈賁張,整個人都燃起來了。
第二天一早,紅眼圈的阮大記者從陳家出里,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報社,他供職的報紙叫渝都晚報,是一份名不見經傳的小報,發行量只有幾千份,白天出稿子,下午印刷,晚上發售,報社就幾個編輯維持著,半死不活,勉強混口飯吃。
阮銘川匆忙趕到社里,讓人趕緊洗照片,排版印刷,翻倍加印,老板不放心道:“老阮,能行么?”
“我干多少年報紙了,一準行,印!”阮銘川拍著大腿道。
即便他信誓旦旦的保證,老板還是不敢全力以赴,這年頭白報紙的價格貴的嚇人,萬一印多了賣不出去退貨,只能打成紙漿,損失可就大了,所以他偷偷讓人只加印了一千份。
傍晚時分,重慶街頭響起了報童們的吆喝聲:“賣報賣報,看飛虎隊再展雄風,飛將軍斬將奪旗!”
一個男子隨手買了張報紙,站在路邊翻看了兩眼,頓時被吸引住,路都走不動了。
渝都晚報社,電話鈴忽然響起,是一個陌生男子:“今晚的報紙還有么?我想再買幾份。”
編輯答道:“實在抱歉,報社也只有存檔的。”
剛擱下電話,鈴聲又響起,拿起來還是要買報紙的,一小時內電話就沒停過,簡直應接不暇,編輯們是又高興又遺憾,早知道印個特別版,多賣點錢了。
阮銘川叼著煙斗洋洋自得:“我就說嘛,這新聞絕對震撼。”
外面傳來汽車開關門的聲音,一個衣著得體的男子走了進來,彬彬有禮道:“您好,我是宋慶齡先生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先生想收藏今晚的報紙,可否提供幾份。”
老板聲音都顫抖了:“好說,好說,小李,把存檔的報紙拿來。”
阮銘川也從躺椅上蹦起來:“我這兒有原版照片,可以沖洗一些送給宋慶齡先生。”
男子微笑道:“那更好了,先生很想了解前線的情形,貴報刊登的內容正是百姓們喜聞樂見的,先生委托我轉告你們,希望再接再厲,寫出更好的抗戰報道。”
來人走后,報社簡直沸騰了,老板抱著阮銘川轉了三個圈,興奮無比的問道:“老阮,我就知道你寶刀不老!你還能寫個連載么?”
阮銘川道:“那就要看你給我開的工錢夠不夠了。”
老板道:“談什么工錢啊,報社的股份給你三成,咱們合伙大干一場,把渝都晚報打造成陪都第一晚報!”
報社連夜購買紙張加印,阮銘川又寫了一篇稿子,附上不同的照片,準備明天出個特刊,他還想了個主意,因為普通報紙印刷照片質量極差,不如買些銅版紙印成精美的特刊,高價出售,另外再奉送給重慶各界名流,為報紙打響名頭。
阮銘川不愧是報界元老,這一路組合拳耍出去,默默無聞的渝都晚報一炮走紅,聲勢直逼中央日報。
最令人尷尬的是,渝都晚報上飛將軍斬將奪旗的文章大放異彩的時候,中央日報某角落刊登了一則消息,說第三戰區副總司令長官陳子錕由于身體健康原因,退出現役,解除職務,轉入預備役。
兩條消息一對比,簡直就是活生生的打臉。
官場黑暗,陳子錕得罪了孔祥熙,失寵于蔣介石,這事兒高層人士都心照不宣,誰也不提,但基層老百姓就不明白這些潛規則了,紛紛為陳子錕叫屈,一時間輿論嘩然。
蔣介石官邸,負責新聞檢查的官員戰戰兢兢的站著,接受委員長的訓斥,一份渝都晚報丟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怎么把的關?”
“委座,關于飛虎隊的報道,一切優先,這是您的指示啊。”
“混賬,陳子錕是飛虎隊么!”
“是是是,卑職這就查封渝都晚報。”
“算了,輿論已經出來了,現在查封報社,等于火上澆油,我就是要告誡你們,新聞管制的重要性,不要被別有用心的人鉆了空子。”
“是是是…”
打發走了新聞管制官員,何應欽走了進來,低聲道:“委座,江東省北部戰況發生改變,陳啟麟部全軍覆沒。”
蔣介石大驚:“什么時候的事情?”
何應欽道:“三日前我曾送過報告給您,當時陳啟麟連打了幾個勝仗,我就覺得不對勁,沒想到是中了誘敵深入之計。”
蔣介石拍拍腦袋,想不出批閱過這份報告,立刻大怒,將侍從室工作人員找來好一頓批,侍從人員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忽然一人道:“想起來,那日二小姐折了好多紙飛機,想必就是用報告折的。”
原來不是被侍從弄丟,而是被外甥女當成紙飛機丟了,蔣介石一肚子邪火發不出去,只能擺手讓他們出去,何應欽依舊肅立,聽候委座差遣。
蔣介石來回走了幾步,忽然道:“敬之,你怎么看?”
何應欽道:“共軍狡猾,啟麟初到江北,求勝心切,中了計也在情理之中,只怕…”
“說!”
“只怕計中有計,陳子錕歷來狡黠,或許他和共軍之間早有默契,利用這一招來逼委座重新啟用他。”
“哼!”蔣介石大怒,“好一個陳昆吾,居然和我耍心眼,他越是這樣搞,我越是不啟用他,就讓他做一輩子冷板凳吧,敬之,空軍方面也要加強紀律,尤其機場守衛,不能什么人都放進去。”
“是!”何應欽敬了一個軍禮。
渝都晚報沒有被查封,但是卻買不到紙張了,哪怕花高價也買不來,主編阮銘川回家的夜路上被毛賊打了一悶棍,好在被路人及時發現,并無性命之憂,但起碼要休息十天半個月。
陳子錕去醫院探望了阮銘川,大通艙病房里躺著十幾個病人,走廊里也住滿了人,重慶的冬季陰冷無比,醫院里每天都要死很多人,阮銘川的氣色很不好,憤憤道:“什么世道!國民黨還不如北洋軍閥,當年曹錕賄選,咱們報界罵他個狗血噴頭,軍閥都不敢查封報紙,他們雖是大老粗,也知道新聞自由,輿論自由,現在倒好,國民黨的新聞檢查官,管的那叫一個細,不準說腐敗,不準提民主,不準說共產黨的好話,可他媽的你們倒是干點好事讓我們報人能夸夸啊!”
發泄了一通,阮銘川情緒好了許多,道:“報社買不到白報紙,就要倒閉了,我的住院費也交不起了,老陳,此事因你而起,你可得幫我。”
陳子錕掏出一疊美金道:“那天打日本,你也有份,這是你應該得的,一千美金。”
一千美金可是天文數字,但阮銘川卻搖搖頭:“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給我錢又能吃多久?我是搞報紙,做新聞的,不讓我干這個,等于活活折磨我。”
陳子錕道:“渝都晚報是肯定垮了,我倒是有條出路,不知道你有沒有膽子去?”
阮銘川道:“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問這個,快說。”
陳子錕道:“我認識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的人,可以介紹你到新華日報社重慶記者站去。”
阮銘川一拍大腿:“干了!新華日報敢說真話,我喜歡!”
陳子錕回到家里,只見客廳里坐著一個風塵仆仆的人,正是蘇青彥,原來租界淪陷后,他就輾轉趕往重慶,走了一個多月才到地方。
蘇青彥介紹了上海的情況,日軍進駐英美租界后,并沒有想象中的大開殺戒,而是禁止七十六號亂來,租界治安反比以前更好了,李耀廷和慕易辰受到了御機關的保護,生意照常進行,一切平安。
他還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陳啟麟率部與八路軍大青山支隊惡戰,雙方已經撕破臉了,不知道是又一次黃橋事變,還是皖南事變。
陳子錕道:“我是鞭長莫及了,不管他們,今天先給你接風洗塵,外面飯店菜太辣,咱家家里吃吃。”
差人把閻肅、薛斌等人喊來,大家把酒言歡,正喝的開懷,陳子錕道:“回頭給你們引見我兒子,他從美國回來了,現在是飛虎隊的少尉飛行員,比我厲害,讓他見見你們這些叔叔大爺。”
眾人都說好,陳子錕沖外面喊道:“小北怎么還沒來?”
夏小青道:“再等等吧,興許是有緊急任務呢。”
陳北并沒有緊急任務,而是半道上被事情耽誤了,他駕駛著吉普車從一條馬路上經過,聽見有女人的呼救聲,跳下車過去一看,一幫流氓正圍著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正是空軍俱樂部的女招待麗莎。
“放開她!”陳北大喝一聲,按住腰間的手槍。
一個油頭粉面臉上貼著紗布的家伙拿出匕首架在麗莎脖子上,猙獰笑道:“姓陳的,你不是挺憐香惜玉的么,想讓她活命,就把槍放下。”
周圍幫閑的也都喝道:“你個瓜娃子還不把槍丟下!”
陳北冷笑一聲,慢慢關上保險,將手槍放在地上,問道:“說吧,你是誰?想干什么?”
疤臉公子道:“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這么快就忘了?那天在俱樂部,你們父子挺威風的啊。”
陳北恍然大悟,那天挨揍最狠的就是這小子。
“飛虎隊了不起啊?小爺今天就廢了你,讓你再也開不成飛機!”疤臉公子喝道,見陳北眼神中閃過厲色,又補充道:“別亂動啊,你動一下,這小妞就沒命。”
“不要啊!你快走!”麗莎聲嘶力竭的喊道。
陳北沒有退縮,幾個打手走過來,冷笑道:“小子,對不起了。”說著將他按住,右手攤平擺在地上,一個膀大腰圓的打手掄起了鐵錘,扭頭問道:“湯少爺,是一根一根砸,還是整個砸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