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郎是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的高材生,但玩起炸藥來也是行家里手,想當初頭次見面就親手將淮江里的暗礁炸掉,給陳子錕留下深刻的印象,游擊區不缺熱血男兒,但缺少有文化有技能的知識分子,想必蕭市長的到來,能大大的改善武器裝備上的落后局面。
會面并沒有太久,短短半小時后即各奔東西,蕭郎進山,陳子錕去上海,兩人在炮樓林立的江北平原上話別,四月天竟然有了一些蕭瑟的氣氛,前路漫漫,艱難險阻,盡在一聲:“保重。”
陳子錕前往上海也是迫不得已,日軍實施囚籠政策,用公路和炮樓把江北劃分的四分五裂,隊伍在大青山中得不到任何物資支援,別說武器裝備了,吃鹽都成問題,重慶方面指望不上,只有親自出馬想想辦法。
經過兩年的占領,敵占區在高壓統治下慢慢趨于平靜,陳子錕乘坐曾蛟安排的客船先來到省城,走馬觀花的看了一遍,街上百姓皆面有菜色,松林路上昔日官邸已經變成日寇指揮官的別墅,淮江上新建了一座鐵橋,據說是日本人設計施工的,遠遠看上去質量倒也過硬,車水馬龍的倒也熱鬧,城市的總體氛圍甚至比重慶還要顯得祥和一些。
陳子錕不是一個容易觸景生情的人,但看到這一幕也不免傷懷,對于老百姓來說,不管是誰當政,日子總要過下去,當他們習慣這種統治以后,中國就會慢慢亡了,就像三百年前明朝亡于滿清那樣。
他站在江邊沉思的時候,雙喜一直在旁警戒,這個當年的南泰小土匪已經成長為三十多歲的干練漢子,軍銜也已經升為上校,卻一直擔任著陳子錕的副官,兢兢業業,盡職盡責。
陳子錕問他:“雙喜,你說中國會不會亡?”
雙喜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中國會不會亡我不好說,但咱們當軍人的,橫豎不過是一個死,都死了還管那么多干啥。”
這話說的豪氣,如果全中國的軍人都抱著這種必死的態度,那中國就一定不會亡,陳子錕拍拍雙喜的肩膀道:“跟在我身邊當了這么多年副官,埋沒你了,等這趟差事辦完,派你下去當個團長吧。”
雙喜道:“我不是那塊料,還是給您當副官合適。”
陳子錕笑笑,沒說什么。
從省城到上海的船票不大好買,售票窗口外熙熙攘攘,人們拿著花花綠綠的鈔票排隊買票,日占區通行的貨幣很雜亂,有維新政府的華興券,有華北流通過來的聯銀券,還有日本軍票和國民政府發行的法幣,最堅挺的居然是法幣,而最不被認可的卻是軍票。
這一點讓陳子錕很是欣慰,至少在普通老百姓眼里,重慶政府的錢比日本人的錢好用,說明大伙兒都覺得日本人不長久。
好不容易買了兩張船票,一路來到上海,秘密聯系了李耀廷,在法租界一處聯絡點和他見了面。
“哎呀錕哥,你怎么這幅摸樣?”李耀廷看著滿臉胡須,苦力打扮的陳子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陳子錕笑道:“我的目標太明顯,萬一被七十六號盯上可就糟了。”
李耀廷道:“這次上來有什么計劃?”
陳子錕道:“籌措糧草物資,我雖然頂了個第三戰區副司令長官的頭銜,但手上沒有任何權限,重慶方面也沒有支援,只能自己想辦法,上次從香港運來的摩托車本來打算運去打游擊,不過看目前的形式也用不上,不如在上海賣掉,換成機器、藥品偷運回江北。”
李耀廷道:“現在上海汽油短缺,摩托車未必好賣,我想想辦法吧,運輸環節很難辦,你知道,租界是孤島,外圍都是日本人,沒有憲兵司令部的派司,哪怕一袋糧食,一顆子彈也運不出去,不過你可以找你小舅子幫忙,他現在可是汪政府的紅人。”
“哦,燕青羽現在做什么?”
“國民政府宣傳部次長,怎么樣,夠牛比吧,不過前面要加一個偽字。”
“這樣啊,那我倒要見見他。”
經過秘密聯絡,陳子錕和燕青羽在法租界一家咖啡館見面了,燕青羽的派頭果然和以前不同,坐著一輛政府牌照黑色大轎車前來,還帶了兩個彪悍干練的隨從。
“行啊,不聲不響都當上大官了,燕次長。”陳子錕揶揄道。
燕青羽道:“汪政府的官兒,不作數的,我這個宣傳部次長,就跟狗屁一樣,純粹充數,還不是仗著日本人撐腰,硬塞進去的,你知道徐庭戈么,他和我一樣,都是御機關的人,也被塞到司法部做了次長,其實還不是日本人安插的內線,生怕汪系的人獨大。”
陳子錕道:“徐庭戈也當了次長了,不錯不錯。”
燕青羽道:“你是不知道,汪政府里面那個亂,派系錯綜復雜,勾心斗角已經到了明面上,司法部長羅君強和特工主任李士群不和,一心想打死他,李士群也找了一幫刺客,整天暗算羅君強,內政部長梅思平和社會部長丁默邨水火不容,同是七十六號當家人的李士群又和丁默邨尿不到一個壺里,高層方面,周佛海和陳公博也是勢不兩立。”
陳子錕道:“汪政府的官兒,不好當啊。”
燕青羽道:“可不是么,除了內斗,還要應對重慶方面的暗殺,去年底丁默邨差點被中統的人搞掉,據說出動女特務他,最后一刻出了紕漏,那女孩子才二十出頭,被秘密處死了。”
陳子錕嘆道:“中統搞暗殺,畢竟不如軍統更專業,不過暗殺這種事情,終究不上臺面,搞諜報重的是搜集軍事政治文化經濟方方面面的情報,供最高當局決策用,一味暗殺,不免落了下乘。”
燕青羽道:“可惜重慶方面不重視您啊,居然發配去江北打游擊,簡直大材小用,就連御機關的人都連說可惜,準備策反你呢。”
陳子錕輕蔑的笑笑:“策反我?難道讓汪精衛讓位給我?這事兒先不提,你說說汪政府的官兒,除了內斗還干啥?”
李耀廷道:“高級點的爭權奪利,中層的像吳四寶林之江這樣的,就忙著搜刮民財,他們一心把持上海的煙土買賣,可是這生意已經被我們御機關給包了,七十六號不敢對日本人下手,就撿軟柿子捏,幾次暗殺盛文頤,要不是日本憲兵護著他,早讓人干死了。”
陳子錕大笑:“有點意思,正好渾水摸魚,不過你這個宣傳部的次長油水似乎不大,還是司法部警政部社會部這些強力部門好啊。”
燕青羽苦笑:“我何嘗不想啊,可是我是電影明星出身,搞宣傳對口啊,其實我混起來也是全靠你了,要不是上回你讓我進言日本人,在江北種鴉片,減輕對熱河煙土的依賴,也不會受到器重,蒙疆駐軍把熱河煙土的價格提的太高,利潤大受影響,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次江北土進入市場,定然能把熱河土擠出去。”
陳子錕冷笑道:“江北土能不能豐收,還要看…”
話沒說完,外面進來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遠遠招呼道:“燕次長好雅興。”
燕青羽看見來人,起身握手:“胡次長今天沒去部里?”
那人笑道:“上午去報社了,中午約了文藝界的朋友打橋牌,這位是?”眼睛看向陳子錕。
燕青羽敷衍道:“一個老朋友,從外地剛過來。”
陳子錕微微頷首致意,覺得這個男人眼神飄忽,游移不定,但氣質上不像特務。
男人微笑著走了,燕青羽道:“糟了,被他看見可不是好事。”
“這人是?”
“胡蘭成,和我一樣,宣傳部次長,不過他是實職,還兼著中華日報的總主筆,不像我只是掛了個虛銜。”
“哦,無恥文人啊,有什么危險?”
“你不知道,他和七十六號那幫人走的很近,而且他是報人出身,腦子靈光的很,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難保他不認識你這張臉。”
這樣一說,陳子錕倒有些緊張了,不是怕自己行蹤告破,而是怕給燕青羽帶來什么不好的影響,好不容易在汪政府安插如此級別的人員,損失了豈不可惜。
燕青羽起身走過去,片刻回來道:“胡蘭成不在,想必告密去了,咱們走。”
出了咖啡館,陳子錕上了燕青羽的防彈大轎車,一路沉思,到目的地后忽然道:“你我見面勢必泄漏,到時候他們問起,你就這樣說…”
一番面授機宜,燕青羽連連點頭。
果然,燕青羽回到住所后,立刻被電召至御機關問話,御竜王和顏悅色的坐在對面,端著一杯咖啡道:“燕桑,中午去哪里了?”
燕青羽不慌不忙道:“去和一個人見面了。”
“哦,可以告訴我,這個人是誰么?”
“當然可以,我正想匯報呢,此人正是重慶委任的江北游擊區總司令陳子錕。”
“你和他見面,都聊了些什么?”御竜王笑里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