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亂局讓陳子錕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依稀像是來到了庚子年的北京,庚子之變引發的八國聯軍進北京和屈辱的辛丑條約,至今還像沉重的枷鎖一樣套在中國脖子上,又像是一堆貪婪的螞蟥,將這具殘軀上僅存的血液一點點吸走。
雙喜似乎有些不甘心,悻悻然道:“大帥,你不是經常說反帝么,現在帝國主義就在跟前,咋不動手啊,還反過來幫他們。”
陳子錕道:“如果殺外國僑民能反帝的話,我帶你們殺,可是能么,長江里停著外國炮艦,怎么不見他們去打,就知道欺負手無寸鐵的婦孺病弱,算什么好漢。”
雙喜想了想道:“咱們江東軍是英雄好漢,不干這事兒,可咱也別管啊,讓北伐軍的兄弟們可勁折騰去,多解氣。”
陳子錕道:“他們是解氣了,舒坦了,可到頭來板子打在誰身上?外國人報復起來,無論是武力干涉,還是賠款,最后都得落在老百姓身上,所以這事兒咱們不但要管,還要管到底。”
雙喜不說話了,不過看他倔強的眼神,想來還未明白陳子錕的話。
車隊開到城內大華旅社,這里是江東軍設立的臨時指揮部,陳子錕和部隊會合后,立刻派出以排為單位的憲兵隊,奔赴洋人較多的大學、醫院、教堂、領事館等處進行保護。
消息很快反饋回來,南京的西方人大多已于前日乘船逃至上海租界,所以人員傷亡不是很大,許多空住宅遭到洗劫,窗簾地毯吊燈之類都被一掃而空,英日兩國領事館遭到的攻擊最多,英國領事夫婦不知所蹤,日本領事森岡正平被槍擊,僥幸逃生,美國領事館人去樓空,據說領事戴維斯帶著一群西方人奔著美孚煤油公司去了,大概是去尋求軍艦的保護。
陳子錕和美國領事戴維斯是老相識了,急忙派雙喜帶領一個班衛隊趕赴下關進行保護。
下關在南京城西北角,緊鄰長江,有碼頭和火車站,是南京重要的交通樞紐,美孚煤油公司、英美煙草公司設在這里,雙喜以前沒來過南京,南北都分不清,只好拉了一個當地人當向導,走到一座小山下,忽聽上面有槍聲,雙喜支棱著耳朵聽了一會,道:“大眼擼子和水連珠。”
一個士兵指著山上道:“看,有人和咱打招呼呢。”
雙喜手搭涼棚看過去,果見一別墅樓頂有人沖他們揮舞著床單,大喊大叫,又蹦又跳。
“喊得什么?”雙喜撓撓腦袋。
“是救命。”一個懂英文的學兵出身的少尉道。
“那就對了。”雙喜領著士兵們上山,大大咧咧走過去剛要喊話,一顆子彈飛來,雙喜就覺得腦袋一蒙,倒在地上,弟兄們立刻舉槍掃射,密集的彈雨打得亂兵藏身的樹叢枝葉橫飛,別墅大門敞開,里面的人大呼小叫,士兵們趁著亂兵火力被壓制,抬著雙喜沖了別墅,剛進門,對方的機槍就打響了。
雙喜沒死,鋼盔上中了一顆流彈,只是砸了個凹坑而已,只要角度再正幾分,腦袋瓜子就得變成爛西瓜,大江大河都過來了,居然差點在陰溝里翻船,可把他氣得不輕,搶過一只湯普森,用槍托搗碎窗戶玻璃,朝外面猛掃了一梭子。
別墅里的洋人們傻了眼,一個中年人操著南京味很足的國語問道:“你們阿是江東軍?”
雙喜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聳聳肩道:“全中國打扮的如此美國化的軍隊,只有江東軍。”
難怪洋人們認錯,陳子錕的衛隊穿的軍裝和普通部隊不同,一水的美國一戰剩余物資,卡其軍裝帆布腰帶,托尼鋼盔加皮靴,背的也是美國槍,遠遠看上去真跟一隊美國兵似的。
這座別墅里藏著足足五十三個西方人,有領事館外交人員,美孚煤油公司和英美煙草職員,金陵大學教授,教會神職人員以及他們的家屬,剛才圍攻別墅的是一幫亂兵,勒索錢財后還要進來搶劫,遭到拒絕后雙方發生了槍戰,洋人們看到山下有一小隊美國兵路過,趕緊呼救,這才有了剛才的事情。
包圍別墅的亂兵足有上百人,而且有越聚越多的趨勢,俄國造水連珠步槍打得砰砰響,機關槍把別墅大門掃射成了篩子,幸虧是堅固的磚石結構,若是日本式的木頭紙板房子,肯定會造成極大傷亡。
雙喜急眼了,他只帶了一個班的兵,手提機槍雖然火力兇猛,也架不住對方人多,再這么打下去,弟兄們都得折進去,沖外面喊話,說自己是江東國民革命軍的,可是語言又不通,土得掉渣的南泰方言和鳥語一般的粵語根本說不到一塊去。
眼瞅著子彈越來越少,派出去請求增援的人也被打死在路邊,雙喜暴跳如雷,叫罵著要把這伙人碎尸萬段,忽然洋人給他出了個主意,給江上的軍艦發信號,呼叫火力支援。
雙喜想也沒想就同意了,帶領部下一通掃射,掩護著一個洋人爬上屋頂,拿著信號燈向長江方向閃了又閃。
十分鐘后,江面上停泊的軍艦開始射擊,一團團煙霧彌漫,炮彈呼嘯而過,在別墅周圍炸響,大地都在顫動,亂兵們頓時作鳥獸散,但炮擊還在繼續,從這座小山延伸到下關城區,到處是濃煙,到處是火焰。
“快他娘的讓他們停手!”雙喜大喊道。
可炮艦似乎打上了癮,炮擊還在繼續,不久,城內炮兵開始還擊,雙方炮戰了半小時方才漸漸平息。
雙喜很憤怒,不顧洋人的請求,帶隊撤離了別墅,這幫白眼狼的死活他才不管。
江東軍總司令和北伐軍東路江右軍司令程潛在南京會晤,面對這位老同盟會員,革命前輩,陳子錕的姿態放得很低,程潛也沒有托大,簡單寒暄后便開始討論亂兵暴亂之問題。
“幸虧老弟及時派兵保護學校教堂醫院等處,要不然不知道鬧出多大事端來,北伐大業尚未成功,如今列強暫時保持中立,萬一把他們逼到奉張那邊去,和咱們對著干,可就麻了大煩嘍。”程潛一口湖南話,談笑風生。
副官進來報告:“司令,逮到十幾個亂兵。”
程潛擺擺手:“斃了,再抓到都槍斃,不要來問我。”
陳子錕道:“程司令果然是雷霆手段,不過除惡務盡,還是要揪出煽動者才行,我看這場排外是有預謀的,不然怎么會只搶洋人,對老百姓卻秋毫無犯。”
程潛道:“老弟果然睿智,只是…老弟和洋人熟悉,日后解釋的時候,只管把責任往直魯軍潰兵身上推,讓他們找張宗昌的晦氣去。”
陳子錕笑道:“這個我自然省的。”
程潛道:“老弟打算在南京盤桓幾天?”
“明天就去上海,那邊還有一堆事情等著處理。”
“是啊,軍務實在繁忙,總理說得好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讓我們一起為北伐大業,努力吧!”
兩雙手握在了一起,用力的搖了搖。
陳子錕沒有繼續在南京逗留,帶著衛隊乘坐專列趕赴上海,在路上搭救的那一隊難民打死也不愿意離開他,陳大帥索性好人做到底,一路把他們送到上海。
車到上海,火車站前已經清場,鼓樂喧天,儀仗隊站的筆直,白崇禧親自來歡迎陳子錕,多年未見的老兄弟再次重逢,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北伐軍的司令部設在龍華,汽車需要穿過整個上海,行進在閘北大街上,路邊盡是一隊隊穿著帆布褲子,戴著紅袖章的工人糾察隊,時不時有一群人圍在路邊,聽人高聲演講。
“英美軍艦炮轟南京,是借機滋事,是武裝干涉革命,我們絕不答應!”演講的大概是個學生,聲音高亢有力,藏青色的學生裝筆挺,依稀讓陳子錕想到了鄭澤如。
“列強炸死炸傷南京軍民七千余人!這是奇恥大辱,這是血海深仇!打倒帝國主義!”學生振臂高呼,群眾跟著他喊起來,激憤的聲浪此起彼伏,夾雜著一兩聲槍響。
“子錕,南京究竟死了多少人?”白崇禧問道。
“炮擊下關,炸死軍民三十六人,傷者數十。”陳子錕依然看著車窗外漸漸遠去的革命群眾。
“借題發揮,他們這是想把咱們架在火上烤啊。”白崇禧意味深長的說道。
“他們是誰?咱們又是誰?”陳子錕不解。
“他們是武漢那邊,咱們就你我兄弟,還有蔣總司令,這會兒他可能已經等急了,開快點。”白崇禧敲敲司機的肩膀,汽車加速,路邊的法國梧桐迅速向后閃去。
陳子錕憂心忡忡道:“軍政不統一,武漢國民政府被外人把持,處處掣肘,如何是好?”
白崇禧冷哼一聲道:“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他們廢除中執委,軍委會,更換組織部長,我們都忍了,宵小之輩蠱惑亂兵劫掠洋人,企圖挑起北伐軍和列強的沖突,把屎盆子王我們頭上扣,我們也能忍,可他們再不罷手,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說著,他做了一個很利落的切瓜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