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靜失蹤這半天一夜,米家鬧得天翻地覆,他們突然間意識到,往日被視作無物的孤女竟然如此重要。
碗筷沒人洗了,孩子沒人哄了,家務沒人干了,更重要的是,答應了賴先生三天后過門,現在人都跑了,拿什么去交差!
賴先生可不是一般人,他老人家是青幫中人,排學字輩,開香堂收徒弟,更在滬西開了一家日進斗金的大煙館,和三鑫公司有生意上的來往,和黃金榮、張嘯林、杜月笙他們都能說得上話,和租界公董局、巡捕房的關系也好得很,絕對算得上滬上風云人物。
一千塊彩禮已經送來了,到時候拿不出人,不光米家人遭殃,穿針引線的白先生也要受牽連,他們起初以為林文靜鬧小脾氣,用不了多久就會乖乖回來,可是一直等到夜里八點,人還沒有蹤影,大家這才著急了。
“這孩子,哪能脾氣噶結棍。”米姨唉聲嘆氣,那一千塊彩禮,她分的最多,林文靜不回來,她的損失最大。
“哼,興許是在外面有了野漢子吧。”舅媽輕飄飄的說道,桌上杯盤狼藉,林文靜不回來,就沒人洗碗了。
舅舅直搓手:“哎,賴先生怪罪下來,我們哪能辦?”
搖籃里的孩子哇哇鬧了起來,舅舅趕緊去哄,卻一點效果沒有,往日都是林文靜哄的,孩子根本不認爹。
小孩的哭鬧聲增添了煩躁的氣氛,一直縮在米姨身后的林文龍忽然說話了:“就是你們整天虐待阿姐,又逼她嫁給老頭子,阿姐才走的,都怪你們!”
“小孩子亂講!”米姨大怒,劈面一記耳光,林文龍大哭起來,抹著眼淚上樓去了。
外婆依舊坐在菩薩前念誦著佛經,心里卻暗暗下定決心,等那個小掃把星回來,一定拿錐子狠狠扎她幾下,方解心頭之恨。
白先生叼著紙煙在堂前來回踱著步子,忽然停下道:“別吵了,干等不是辦法,阿拉請道上朋友找吧。”
米姨道:“管用么?”
白先生得意道:“阿拉想找個把人,就算把上海灘翻遍也能找到,閑話一句罷了,不過…”他伸手做了個捻鈔票的動作,“朝廷不差餓兵,銅鈿還是要出一些的。”
“出,出,阿拉出!”舅舅忙道。
事不宜遲,白先生立刻去安排,他倒不是吹牛,上海灘幫派云集,遍地都是耳目,只要把林文靜的衣著相貌描述出來,還真發現了線索。
一個常年在十六鋪碼頭附近扒竊外地旅客的三只手提供了信息,下午有個穿藍布裙子的小姑娘在碼頭上哭了老半天,最后跟一個邋里邋遢的鄉戶擰走了。
消息傳來,米家炸了窩。
“阿拉早就說了,小騷貨心里活泛的很,外面早有野漢子了,這回可好,私奔了,興許肚子里連孩子都有了呢。”舅媽吐著瓜子殼,尖刻無比的說道,桌上杯盤碗筷依舊放著,沒人收拾。
米姨都氣暈了,虎著臉不說話。
舅舅道:“哪能辦,哪能辦,老白,儂一定要幫幫忙啊。”
白先生道:“阿拉已經派人去碼頭、車站、旅館查了,只要看到人,立刻拿下,不過這個事體有些復雜,賴老板看中你們家文靜單純,哪能冒出來個野漢子,若是被賴老板知道,大家都要倒霉。”
大家就都捶胸頓足,已經夜里十二點了,林文靜真要跟野漢子跑了,現在也該生米煮成熟飯了,說啥也晚了。
苦等一夜,依然沒有任何消息,林文靜八成是跟人私奔了,米家人唉聲嘆氣,不知道如何收場,正犯愁呢,忽然林文龍從外面跑進來,興高采烈道:“阿姐回來了!”
林文靜確實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來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正是陳子錕,本來按照林文靜的意思,兩人遠走高飛再也不回米家,但陳子錕認為,不管怎么說米姨也是她的繼母,結婚這么大的事情,雖然不一定需要繼母同意,但起碼要說一聲,禮數上過得去才行。
林文靜性子柔弱,既然陳子錕這么要求,她也沒什么好說的,可是到了米家門口的時候,還是遲疑著不敢進去。
“一夜沒回家,他們肯定氣瘋了,我怕。”林文靜拉著陳子錕的衣角怯生生的說道。
陳子錕輕拍她的小手:“沒事,有我呢。”
“可白叔叔是混江湖的,認識好多流氓。”林文靜還是不放心。
陳子錕知道上海灘的地痞流氓和北京的不大一樣,做事更狠辣陰毒,自己已經不是當年的愣頭青了,手下更是掌握幾萬弟兄的命運,以身犯險的事情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再做了,哪怕是應付一個上海灘的小雜魚,他也做了萬全的準備。
身后不遠處停著一輛汽車,梁茂才帶了三個人坐在里面,身上別著盒子炮,腳下放著提琴匣子,萬一有事,隨時可以進行火力支援,想必三挺湯普森手提機槍和六把盒子炮,橫掃南市黑道綽綽有余。
前面就是米宅,一棟陳舊的江南民居,二層帶閣樓,逼仄的天井院,大門敞開著,門板上油漆剝落,弄堂里晾滿了衣物,花花綠綠如同輪船上的萬國旗。
陳子錕挽著林文靜走到門口,砰砰的敲門。
“進來!”里面一聲怒喝。
陳子錕昂首闊步走了進去,林文靜躲在他身后,怯生生的像個受氣的小媳婦。
米家客堂上坐滿了人,氣氛森然,外婆依然坐在菩薩前念經,舅舅作為一家之主正襟危坐,米姨和舅媽分坐兩旁,下首那個穿西裝打領帶頭發油亮的中年男子,想必就是傳說中的白先生了。
陳子錕笑瞇瞇道:“大家都在哦,正好省得麻煩,我就是來通知你們一聲,林文靜和我準備結婚了。”
沒人說話,大家都在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
這小子大概二十五六歲,身量蠻高,北京官話口音,看來是北方鄉戶擰,雖然頭發打理的很干凈,皮鞋也擦過,但一身過時的舊西裝瞞不過各位老上海的法眼,這人腰包里一定沒多少銅鈿。
舅舅干咳一聲道:“文靜,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和家里打聲招呼,說走就走,還在外面過了一夜,讓外面知道了,還以為我們米家沒有家教呢。”
林文靜不說話,低頭擺弄衣角。
白先生道:“這位先生,還沒請教尊姓大名。”
陳子錕道:“忘了介紹,我叫陳子錕,字昆吾。”說罷便等著瞧眾人驚愕的嘴臉了。
但事實讓他失望了,上海南市區的平頭百姓根本就不曉得陳昆帥的威名,就算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和眼前這個鄉戶擰聯系在一起。
白先生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他是混社會的,一雙眼睛毒的很,別看陳子錕穿的不夠派頭,但氣勢絕非凡類,他冥思苦想,也琢磨不出上海灘什么時候出了這號人物。
舅舅又道:“哦,是陳先生,不好意思,我外甥女已經訂有婚約,聘禮都下了的…”
舅媽嫌他說話沒力度,打斷搶白道:“和伊廢什么話,報官,治他一個拐帶人口的罪!小賤人,膽子倒不小,野男人都領到屋里廂來了。”
陳子錕笑道:“這位伶牙俐齒的便是舅媽吧,我陳子錕可不是拐帶人口的野男人,五年前我就和林文靜有婚約,我倒是想請問您,誰給您權力出賣外甥女的幸福?”
米姨恍然大悟,站起來指著陳子錕語無倫次:“阿拉認識儂!儂儂儂,儂就是北京阿拉家里拉洋車,扒糞的那個鄉下小子!”
這下真相大白了,原來真的是野男人啊,五年前在北京倆人就勾搭成奸,現如今又陰魂不散的跑到上海來了。
舅媽氣的直抖手:“反了反了,一個臭苦力就敢拐帶人口,快叫巡警來把伊抓走。”
舅舅也色厲內荏的吼道:“還不快滾,要等阿拉動手么”他身材矮小,還不及陳子錕的肩膀高,真打起來肯定吃虧。
外婆捻佛珠的速度快了許多,時不時睜開眼睛,惡毒的掃視著陳子錕和林文靜,恨不得用眼神把這對奸夫殺死一千遍。
米姨道:“文靜,你昨晚在哪里住的,有沒有被這個壞人占了便宜?”
林文靜羞紅了臉:“米姨,您想哪里去了,他是正人君子。”
眾人略略松了口氣,只要沒破身就好,賴老板那邊就能應付過去,至于這位陳子錕,想辦法打發了便是。
白先生終于發話了:“年輕人,看你的樣子,也是在外面闖蕩過的,我和儂講實話,林文靜已經許給滬西的賴老板了,識相點就趕緊走,興許我還能賞你幾張鈔票,要是惹惱了賴老板就不好講了,黃浦江里三天兩頭都有無名浮尸的,也不差你一個。”
事到如今,陳子錕倒想逗逗這幫有眼不識泰山的小市民了。他微笑道:“我倒想見識一下,是哪個不開眼的敢和我陳子錕搶女人,現在是文明社會,不興打打殺殺,不如咱們約個時間在聚寶茶樓坐一下,四四六六講清楚,白先生您看怎么樣?”
白先生沉吟片刻道:“好,不過人要先留下。”
林文靜登時緊緊拽住陳子錕的衣服。
陳子錕瞥了白先生一眼,就倆字:“不行。”
目光凌厲如刀,上海灘摸爬滾打多年的白先生也不由得心頭一寒。
此人,絕非等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