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靜在上海已經住了整整四年了,離開北京后,繼母帶著她和弟弟先回了福建老家,將林之民的骨灰葬在祖墳,變賣了房子和田產,然后搬到上海定居。
繼母米姨是上海南市人,家境一般,家里還有老母親和一個游手好閑的兄弟,家里突然多了三張要吃飯的嘴,外婆和舅舅自然滿腹怨言,好在米姨有些積蓄能貼補家用,文龍又是自家親外孫,兩下里倒也相安無事。
自從離開北京后,林文靜就再沒上過學,好在一個北大預科肄業的文憑對女孩子來說已經足夠,這些年她做過文員、幼稚園老師、百貨公司售貨員,家庭女教師,辛苦的工作,努力的賺錢,就為了埋藏心底的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重返北京大學。
今天她剛從先施百貨公司下了班,連中飯都沒來得及吃,就匆忙趕往南市黃先生家里去做家教,黃先生在洋行里做事情,家里有個十五歲的兒子正上中學,這孩子極其頑劣,學習很差,家里連續請了好幾個家庭教師都被氣跑了,林文靜為了這份還算可觀的收入,硬是撐了下來。
今天等電車的時候已經耽誤了很長時間,到了碼頭附近又被巡警攔住,林文靜心急如焚,她沒有手表,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遲到,馬路上的車隊還在行進,敞篷卡車上坐滿了頭戴綠色斗笠的武裝士兵,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帥路過,擾的百姓不寧。
好不容易車隊過去了,林文靜匆匆趕路,趕到黃先生家的時候,黃太太臉色很不好看,用上海話咕噥了幾句,林文靜雖然在上海住了好些年,但依然說不好上海話,用略帶福建口音的國語連聲道歉,黃太太的語氣略微和緩了一些,道:“少爺在屋里廂,儂進去吧。”
林文靜推門進去,忽然一盆水從頭澆到腳底,耳畔傳來刺耳的笑聲,黃少爺拍著巴掌哈哈大笑:“中計了,中計了。”
這盆水大概是洗菜剩下的,一股魚腥味,還有幾片菜葉粘在頭上,林文靜被突如其來的惡作劇嚇呆了,怔怔的竟然說不出話來,陰丹士林布裙也濕了,啪啪的往下滴水。
黃太太見了,竟然一點也不生氣,不緊不慢道:“這孩子,又調皮了,林小姐儂到洗手間去擦一下好了。”
林文靜放下書包到洗手間去了,黃太太的牌友又在外面催促,便自顧自去了,黃少爺看看四下無人,輕輕打開林文靜的書包,將夾層里的幾張鈔票抽了出來,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男孩子正值青春叛逆期,憑林文靜的本事根本無法管教,不過今天黃少爺很聽話,一雙狡黠的眼睛眨啊眨的,倒也沒有再鬧出什么花樣來,就這樣熬了三個鐘頭,直到黃家開晚飯的時候林文靜才離去。
出門的時候,正遇到黃先生提著公事包從洋行回來,不論任何時刻,黃先生的皮鞋和頭發總是锃亮無比,他客氣的邀請家庭女教師留下吃飯,林文靜自然是婉言謝絕。
出了黃家,穿過幾條弄堂就是自己家,進了家門就看到堂屋里飯桌上杯盤狼藉,只剩下一些殘羹剩飯,外婆在菩薩前瞇著眼睛念念有詞,舅媽正和米姨拌嘴,舅舅拿著一張申報翹著二郎腿置身事外。
林文靜放下書包去收拾碗筷,舅媽斜了她一看,說道:“洗完了碗筷來看小囡,阿拉要出去打牌。”
“知道了。”林文靜低低的答應了一聲。
舅舅放下報紙自言自語道:“今天是先施百貨發薪水的日子哦。”
米姨也跟著干咳一聲。
林文靜趕緊拿起書包,翻來覆去找了一遍,卻沒發現今天剛發的薪水,那可是整整十五塊錢啊!一個月的薪水!竟然丟了。
看到林文靜的窘態,舅媽冷哼一聲:“吃白食還想不交錢,哪有這樣的好事體。”
米姨掃了她一眼道:“興許是忘在哪里了,好好找。”
林文靜急的滿頭是汗:“我記得是放在書包夾層里的,怎么找不到呢。”
“女孩子家家要存些私房錢也是應該的,舅媽是過來人,明白的很。”舅媽輕飄飄的丟下一句,起身走了。
米姨臉色很難看,也回屋去了。
林文靜很委屈,不知所措的站著,舅舅寬慰她道:“一時想不起就慢慢想,外面三只手那么多,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被人扒了去?”
“不會的,我很小心。”林文靜道,這些薪水對她來說很重要,一刻都不曾離開身邊,除了在黃家洗臉的那幾分鐘。
可黃家是體面人,斷不會拿自己的鈔票啊。
舅舅打了個哈欠,想必是鴉片癮犯了,放下報紙出門過癮去了。
雖然還有一些殘羹剩飯,但林文靜完全沒胃口吃,洗完了碗筷就去伺候舅舅的孩子,把屎把尿的忙了半天終于把孩子哄睡著了,這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閣樓上,這片逼仄的空間才是自己溫暖的小窩。
床邊放著幾本書,那還是在北大上預科留下的課本,每每翻開這些課本,林文靜就覺得特別安詳寧靜。
忽然樓下又傳來舅媽尖利的叫聲:“小囡又哭了,快下來抱他。”
樓下客堂里擺起八仙桌,舅舅正和客人們打麻將,其中一個胳膊上刺著龍的人姓白,大家都叫他白先生,是米姨的姘頭,上海灘的白相人,林文靜很怕他,因為他的目光總讓人想到癩蛤蟆或者蛇之類的動物。
“小靜出落得越發水靈了,在公司里還好吧。”見林文靜下樓,白先生笑瞇瞇的說道,一雙三白眼在女孩子身上肆無忌憚的打著轉。
先施百貨的工作是白先生幫忙聯系的,這家百貨公司是上海灘最好的商場,營業員要求很高,會講國語和英語,面容俊秀身段苗條,簡直就是選美,依林文靜的自身資質本來也可以入選,但白先生非把這個功勞攬在自家身上。
“還好,謝謝白叔叔。”林文靜哄著搖籃里的小外甥,彬彬有禮的答道。
“喔,那就好,有啥事體跟白叔叔講,一句閑話全部擺平。”白先生一邊洗著牌,一邊吹著牛逼,“你們猜今天阿拉跟誰一起吃飯的?黃金榮黃老板!”
大家就都贊嘆,猛拍馬屁,白先生叼著紙煙吹噓著自己的通天能耐,一雙眼睛時不時在林文靜臉上打轉。
林文靜忙了一整天,實在累急了,晃著搖籃慢慢打起了瞌睡,忽然胳膊上一疼,立刻驚醒過來,就看到外婆陰沉著臉從旁邊走開,一手捻著佛珠,另一手里還拿著裁縫用的錐子。
胳膊被外婆扎出了血,林文靜卻不敢出聲,誰叫自己打瞌睡了呢。
舅媽又在叫嚷:“茶壺空了也不知道添水,一點眼色都沒有。”
林文靜趕緊又去倒水沏茶,在廚房間的時候聽到客堂里大家在議論自己。
“小靜今年不小了,怎么還不出嫁?”這是白先生在說話。
“二十出頭吧,嫁人還太早,家里總得有人干活。”這是舅舅的聲音。
白先生又說:“米兄此言差矣,嫁得好可能撈不少銅鈿,阿拉認識一位老板,是做煙土生意的,正想娶個二房…”
聲音低了下去,大概是在竊竊私語,等林文靜拎著水壺回來的時候,眾人的表情已經變得曖昧起來。
“不早了,明天還有事體,告辭了。”白先生起身告辭。
舅舅客套道:“再打兩圈嘛。”
“真有事體,約了法租界巡捕房的葉探長喝茶。”白先生拿起了自己的禮帽。
“那是正經事,馬虎不得。”舅舅送客出門,白先生臨走前還意味深長的瞄了林文靜一眼,讓她不由自主的顫栗起來。
終于忙完了一天的勞作,林文靜又回到閣樓上,雖然疲憊至極卻久久不能入睡,她知道,家里準備把自己賣個好價錢,沒有爸爸沒有媽媽,孤苦伶仃一個人在上海,或許嫁人是最好的出路了,起碼娶自己的人不會象米家人這樣把自己當傭人使喚吧。
忽然有人敲門,這么晚了會有誰,林文靜低低問了一聲:“誰啊?”
“是啊,阿姐。”門外是同父異母的弟弟文龍,一大家人中唯有文龍和自己有血緣關系,他已經十歲了,在南市讀高小。
文龍爬進了閣樓,手里拿著一個包子:“阿姐,這個給你。”
林文靜眼圈紅了,還是弟弟疼自己:“文龍你吃吧,阿姐吃過了。”
“阿姐騙人,儂肚皮咕咕叫呢。”文龍硬把包子塞給了姐姐。
林文靜吃著包子,心情好了不少,問道:“文龍最近成績怎么樣?”
文龍道:“最近外面老打仗,不太平,學校放假了。”
“哦…”林文靜早出晚歸,弟弟學校放假都不曉得。
文龍又道:“阿姐儂放心好了,阿拉一定努力學習,將來考北京大學。”
“為什么要考北京大學呢?”林文靜心里隱隱作疼起來,那是自己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因為北京有冰糖葫蘆啊。”文龍很認真的說道。
林文靜眼前忽然就浮現出北大的校園,什剎海的冰糖葫蘆、胡同里歪歪扭扭的腳踏車,陽光明媚,無憂無慮,還有那刻骨銘心的初戀。
仰望著低矮的天棚,她的眼眶里淚水逆流成河。
招商局輪船公司的申津線海輪頭等艙內,江東省軍務督辦陳子錕仰望著天花板睡不著,五年前他和小順子搭乘輪船從天津到上海,坐的是五等艙大通鋪,如今卻是豪華頭等艙,滄海桑田,仿佛只是昨日。
整艘船已經被陳子錕包下了,偌大一條海輪只裝載了三十個人,沿途不停靠任何港口,星夜兼程趕往天津,第三日中午抵達天津港,下船直接掛專列直奔北京。
下午時分到達北京正陽門東車站,站臺已經戒嚴,一隊護路軍士兵肅立兩旁,等陳子錕一下專列,鼓樂齊鳴,有人大喊一聲:“敬禮!”士兵們頓時齊刷刷舉起了步槍行持槍禮。
車隊路警隊長趙家勇一身戎裝,小跑上前:“卑職給陳大帥請安。”
陳子錕笑道:“自家兄弟,整這個景干嘛。”
趙家勇道:“您現在是大帥了,凡事都要立起體統來,要不然讓人家知道還以為咱們不懂規矩。”
陳子錕哈哈大笑:“算你有理,備車,回府。”
趙家勇道:“恐怕不能先回府了。”
“為什么?”陳子錕很納悶。
旁邊過來一人,筆挺的藍色呢子制服,肩上掛著金色綬帶,腰間垂著帶金色流蘇的佩刀,敬禮道:“卑職是總統府侍從武官,奉大總統之命請陳督辦到新華宮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