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的冬天,南泰縣發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是下了一場十年罕有的大雪,緩解了嚴重的旱情;第二件是護軍使陳子錕率兵剿滅了本縣境內最大的桿子,從此客商來往大青山殺虎口,再也不用繳買路錢了。
第三件事,也是對縣民最重要的一件事,護軍使公署招安了數千土匪,兵不血刃一舉將南泰縣的治安恢復到民國初年的水平,談起護軍使陳大人,別管是有頭有臉的鄉紳,還是平頭老百姓,無不交口稱贊。
蓋龍泉的威名不是吹的,他振臂一呼,全縣的土匪望風而降,這年頭當土匪大多是逼上梁山,迫不得已,在官軍的圍剿下生存空間越來越小,連“白狼”都降了,他們又何苦堅持,于是乎,除了一些作孽太深的慣匪之外,全縣桿子爭先恐后都來歸順,第七混成旅的兵力迅速擴充,達到了四千人之巨。
陳子錕犯了愁,這么多的兵馬他根本管理不過來,充其量他就是個軍校肄業生而已,哪有管理幾千兵馬的經驗,好在有閻參謀長從旁協助,收編土匪的工作倒也有條有理。
蓋龍泉一共招攬來三千六百八十八名土匪,人數足夠編一個旅的,但成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只有一半人帶槍,而且老的老,少的少,即便如此,陳子錕還是如約封蓋龍泉做了第七混成旅第二團的團長,蘇青彥做了第二團參謀長,桿子諸弟兄都當了營長連長,一時間縣城布店裁縫鋪和鞋匠都忙個不停,為各位長官量身定做呢子制服和大皮靴,青灰色的呢料都賣斷了貨,得緊急從省城調貨。
收編了這么多的土匪,陳子錕手下兵力急劇擴充,一夜之間便有了近五千人馬,但各種問題隨之而來,首先是糧餉不足,這么多的兵,每月光軍餉開支就要五萬,還不算軍裝被服糧食咸菜開銷,其次是缺槍少彈,土匪們的槍械五花八門,前清的抬槍火銃,德國毛瑟、日本金鉤、奧地利曼利夏,光口徑就不下五種,槍械雜亂也就罷了,還有一多半人根本沒槍,出操只能扛著紅纓槍和鬼頭刀,再有就是營房缺乏,城里根本住不下這么多人,就算能住下也不敢他們駐扎在城里。
營房的事情好處理,用土坯石頭在城外臨時搭建營房便是,只要能遮風擋雨避寒即可,人力是現成的,原料也花不了幾個錢,可軍餉糧食卻是真開不出了。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幾天護軍使公署的后勤處長龔梓君愁得一個頭兩個大,他是富家公子出身,雖說在省城讀了大學,肚里頗有些墨水,但處理這樣繁雜的事務還是嚴重缺乏經驗,好在有第二團的參謀長蘇青彥從旁協助,負擔減輕了不少。
蘇青彥是秀才出身,在桿子里不但當著軍師,還兼任糧臺的職務,糧臺就負責后勤這一塊,業務熟得很,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縣里沒糧沒錢沒槍,他也沒轍。
發不出錢糧,剛歸順的土匪人心不穩,隨時都有嘩變的可能,閻肅勸陳子錕增加稅收,卻被陳子錕否決,上次籌借的款項還沒還,如何再借,民間有云,好借好還,再借不難,此時加賦,等于自毀名聲。
陳子錕在關東當過馬賊,深知土匪的心理,不患寡而患不均才是不穩定的因素,他脫了少將軍服,換了一身粗布軍裝,腰間隨便扎一根皮帶,帶著衛隊搬到城外軍營居住,眾兵見護軍使大人和他們同甘共苦,吃糠咽菜,自然偃旗息鼓,消停多了。
1924年元旦,南泰縣城風平浪靜,老百姓都沒過陽歷年的傳統,只當平常日子一樣過,城外軍營初見規模,由土匪組成的第七混成旅官兵就駐扎在這里,上校團長蓋龍泉用鍘刀剁了幾個害群之馬后,原本散漫的軍紀變得頗像那么回事了。
軍營門口來了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老頭,往地上一坐就不起來了,哨兵來攆他,老頭卻道:“我和你們護軍使是親戚。”
哨兵不敢怠慢,急忙報告長官,副官趙玉峰聞訊前來,輕蔑的瞧瞧老頭,見他雖然穿的邋遢,但眼中精光閃爍,分明是個練家子出身,便道:“老家伙,我們大帥連爹娘都沒有,哪來的親戚,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頭道:“我叫孫桂枝,從山東來,我侄子和護軍使是八拜之交,親如兄弟,算起來我也是陳大帥的親戚了。”
趙玉峰見他說的有名有姓的,便回公事房把這事兒報告了,陳子錕聽了大驚,孫桂枝是孫美瑤叔叔,抱犢崮的老當家,怎么突然駕臨南泰了?肯定有事發生,他顧不上換衣服,穿著一身二等兵的粗布軍裝就出了軍營,親自迎接孫桂枝。
“老寨主,果然是您老。”陳子錕一眼就認出孫桂枝來,急忙上前請安,孫桂枝老淚縱橫,嗚嗚說不出話來。
陳子錕道:“快把老人家攙到公事房去。”
兩個哨兵上前,跟扶爹一樣小心翼翼將孫桂枝扶到了公事房,打熱水洗臉,備飯泡茶,伺候的好好的,孫桂枝洗了臉,吃了飯,精神頭好多了,喝著茶水,剔著牙,道:“我果然沒看錯人,陳老大是個講究人。”
陳子錕道:“還不知老人家因何而來?”
孫桂枝道:“我是來給你送禮的。”
陳子錕見他身無長物,卻大言不慚送禮,便奇道:“此話怎講?”
孫桂枝道:“老朽項上人頭,尚且值得五千大洋,陳老大取了去,獻于兗州鎮守使帳下,便可得五千大洋。”
此言一出,陳子錕大驚失色,猛然站起道:“孫美瑤出事了!”
孫桂枝老淚縱橫:“半個月前,兗州鎮守使張培榮在棗莊中興煤礦俱樂部設下鴻門宴,先用石灰包打瞎了孫美瑤的眼睛,亂刀將他砍死,首級被剁下裝在汽油桶里,四處示眾,新編旅的弟兄們繳械的繳械,逃跑的逃跑,我走的及時,才逃得一條性命,是我害了美瑤侄兒啊,這條老命再茍活于人世也沒啥意思了,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送與陳老大,也不枉咱們一場相交。”
陳子錕目瞪口呆,孫美瑤竟然就這樣死了,距離他做下滔天大案僅有半年時間,就被政府秘密處決了,雖然他的死早在意料之中,但想到這么一個生龍活虎的當世梟雄慘死在石灰包下,還是有些黯然神傷。
過了許久,陳子錕才悠悠道:“人死不能復生,老寨主也不必過于自責,賣命領賞的話更是不須再說,有我一口飯吃,就少不了你老的,這樣吧,你暫且住下,等風聲下去再想辦法回老家。”
孫桂枝千恩萬謝,跟著勤務兵去了,陳子錕坐在公事房里心緒煩亂無比,連抽了幾根煙都沒定下神來,孫美瑤的下場讓他想到了自己,雖然這并沒有可比性,孫是毫無背景的土匪,自己是吳佩孚的嫡系,但在這個連總統都能花錢買的混亂年代,誰又能保證明天自己不躺在鍘刀下。
正在煩悶,忽然公事房的門開了,后勤處長龔梓君眉飛色舞進來:“護軍使,有喜事!”
“哦,你要結婚?”陳子錕道。
“不是不是,是上海來的電報,從省城轉過來的。”龔梓君呈上一個長條狀的打滿孔的電報紙,私人電報就是這樣,需要自己翻譯才行。
陳子錕道:“上面說的什么?”
龔梓君道:“我翻到一半就過來了,慕經理說新買了一萬支美國造洋槍,后面內容還沒翻出來。”
陳子錕眼睛一亮:“快翻。”
“好嘞。”龔梓君拿著代碼本一個字一個字的對著,終于將全文翻譯出來,原來這是春田洋行慕易辰發來的電報,報告稱自己和美國方面初步達成協議,以成本價每支十美元的價格購入一萬支庫存步槍,購槍資金系從美國銀行貸款而來,事情進展迅速,急需陳子錕拍板定奪。
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要知道一支毛瑟步槍的價格在一百銀洋左右,而慕易辰采購的美國步槍折合成銀洋也僅僅是二十塊錢而已,比正常市價便宜好幾倍!一萬支步槍啊,足以武裝兩個師的軍隊,最重要的是這批武器不用自己出一分錢,天曉得慕易辰哪來這么大本事。
此時此刻也顧不上考慮太多,被驚喜沖昏了頭腦的陳子錕當即道:“回信,讓慕易辰便宜行事,不必事事請示,以免耽誤商機。”
“是,卑職這就去辦!”龔梓君興沖沖去了,陳子錕坐在椅子上琢磨半天才回過味來,光說是庫存美國造步槍,也沒說明是什么型號,什么口徑,什么成色,慕易辰又是個不懂軍事的,萬一弄一批歐洲戰場回收的破銅爛鐵,或者南北戰爭時期的老古董,那可就虧大了。
與此同時,上海公共租界外灘路沙遜大廈一間辦公房里,西裝革履的慕易辰筋疲力盡的躺在沙發椅上,手上拿著一份厚厚的合同,這是他幾個月來辛苦的成果,沒等到陳子錕的復電,他就已經把合同簽了,因為這么優厚的條件實在是太難得了。
合同的標的是一萬支美國陸軍部庫存的M1917式步槍,雷明頓武裝聯盟金屬彈藥公司出品,口徑.3006英寸,成色是全新未使用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