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肅然起敬:“龔總經理還是國會議員,真是失敬、失敬。”
龔稼祥道:“說來也可笑,我根本就沒參選,人還在英國呢,家鄉父老就把我選成眾議員了,承蒙桑梓厚愛,我自然要履行職責,選出一個新的大總統來。”
陳子錕道:“不知道龔總經理心目中的最佳人選是何人?”
龔稼祥道:“眾議長吳景濂給我拍電報說,讓我投直魯豫巡閱使曹錕的票,并且許諾了五千塊的車馬費,真是笑話,我龔某人會差這五千塊么,曹三傻子乃一武夫軍閥,大總統,哼,他也配!”
一旁龔梓君聽的心驚肉跳,以前可沒見叔叔這么揮斥方遒過,您倒是舒坦了,可眼前這位陳護軍使也是軍閥啊,而且還是直系的。
陳子錕卻一點不在乎,他和曹老帥不熟,并且真心覺得軍人干政并非好事,儒雅的金融家變身憤怒青年,到讓他有些親切感。
龔稼祥發覺自己的失態,自嘲的笑笑道:“扯遠了,其實在我心中,真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梁啟超做學問還行,搞政治差點火候,孫文,就是一個會黨中人,段祺瑞曹錕吳佩孚唐繼堯等不過是一介武夫,岑春煊、張紹曾、唐紹儀、譚延闿等人威望不足以服眾,偌大一個民國,真就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陳子錕笑了笑,龔稼祥的口氣頗大,但也不是沒有道理,聽他一席談,至少可見此人對政治很熟悉,對國家民族的未來也極為關切,看來自己還真找對人了。
“那么,龔總經理此番進京,想必是要投棄權票嘍?”陳子錕道。
龔稼祥搖搖頭:“身為議員,放棄自己的權力就是瀆職,算了,政治黑暗,不談這個,我們來說說貸款的用途吧,護軍使親自前來,想必不光是為了提款吧。”
陳子錕道:“我提了這筆款之后,直接去上海采購所需的設備物資,上海那邊洋行多,朋友也多,我親自和外商洽談,想必能節省不少費用,老實說,二十萬對于我的宏偉藍圖來說,真是杯水車薪,不節約不行啊。”
龔稼祥頗感興趣:“我倒想知道,護軍使的宏偉藍圖是個什么模樣?”
陳子錕侃侃而談道:“初步打算是先開采煤礦,有了煤礦就能建火力發電站,有了電就能抽取淮江之水灌溉農田,種棉花,種麥子,接著開紗廠、面粉廠,有了資金積累后再上重工業,建鋼鐵廠,把江北的鐵礦資源利用起來,然后是鐵路、公路、跨江鐵橋,我要把江北建設成中國的魯爾!”
龔稼祥眼中閃爍著激動地光芒:“果然大手筆,這樣,二十萬你先用著,等初見成效,我們可以追加投資。”
“那就感謝龔總經理了。”陳子錕伸出了右手。
“護軍使太客氣了,你我兄弟相稱便是。”龔稼祥毫不顧及侄子的臉色,竟然要和陳子錕稱兄道弟。
“呵呵,稼祥兄,那我就高攀了。”陳子錕和銀行總經理握著手說道。
當晚龔稼祥在公館設宴款待陳子錕一行,此時他完全恢復了成熟睿智銀行家的風范,席間和陳子錕談笑風生,絕口不提政治,龔夫人是基督徒,也是留過洋的,和鑒冰姚依蕾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相約明天去逛街采購呢。
陳子錕笑道:“嫂夫人,恐怕要讓您失望了,我們已經定了車票,要盡快趕到上海采辦物資。”
龔夫人道:“那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在省城多耽擱兩天,我帶兩位妹妹好好玩玩。”
在省城逗留一日后,陳子錕帶著二十萬的匯票,踏上了去上海的旅程,江浙地區治安良好,完全不用擔心土匪劫車,一路說說笑笑,不覺時間飛快,晚上便抵達了上海火車站。
李耀廷接到電報,親自帶人來接站,這回陳子錕的排場可比上次大多了,隨員二十多人,三輛汽車塞不下,只好又臨時叫了十輛黃包車。
陳子錕和兩位夫人坐的是李耀廷的車,司機依然是上回見的那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
“四寶,槍法練的怎么樣了?”陳子錕問他。
四寶很激動,陳子錕竟然記得他的名字:“練得噶好,長官要不要考考我。”
李耀廷道:“考什么考,這里是閘北火車站,又不是租界。”又對陳子錕道:“四寶的槍法在上海灘是這個。”他伸了伸大拇指。
“不錯,有前途。”陳子錕笑瞇瞇夸了一句,鉆進了汽車。
鑒冰發現李耀廷是一個人來的,上次那位和自己長的有些像的冰兒竟然不見了,便問道:“弟妹呢?”
李耀廷顧左右而言他,好像根本就沒冰兒這個人一般,鑒冰心中狐疑,卻不再詢問。
車隊浩浩蕩蕩開過外白渡橋,進入公共租界,街頭一派異國風情,紅頭阿三吹著哨子指揮交通,寬闊的沿江大道右側,全部是外國銀行大廈,各色國旗飄揚,就是沒有中國的五色旗。
鑒冰是老上海了,自然見慣不驚,姚依蕾小時候在上海住過,又是大家閨秀,更不會大驚小怪,可是其他隨員可就忙的眼睛不夠用了,大上海的繁華讓他們眼花繚亂,嘆為觀止。
李耀廷又換了新家,位置在法租界的一條偏僻路上,占地極廣,一座西式風格的三層樓房宛如皇宮一般,院子里是碧綠的草坪和噴泉,參天大樹下擺著白色的西式餐椅,一條牧羊犬搖著尾巴站在狗舍門口,身穿潔白服裝的仆人們在門口的樓梯上排成兩列縱隊歡迎主人和貴賓。
房間足夠多,所有人住下依然綽綽有余,李耀廷設下豐盛晚宴款待客人,長條桌,燭臺、銀質餐具,水晶吊燈,潔白的餐巾,還有琳瑯滿目的法式大餐,一切都讓人宛若置身宮廷,就連見多識廣的鑒冰和姚依蕾此時也不免吃驚,這李耀廷,生意到底做的多大?
晚宴之后,女人們在保鏢和丫鬟的陪伴下去逛夜上海了,兩個男人留在家里說話。
吃飯的時候,李耀廷穿的居然是正經的法式晚禮服,脖子上還打了個領結,等人都散盡了,他將腳翹在桌子上,扯下領結罵道:“老子請了個英國管家,就教了這些玩意,真他娘的累,不過和洋人打交道,就得按著這個套路來,要不然人家不帶你玩,還說你是野蠻人。”
陳子錕道:“你在六國飯店當西崽的時候,不是很向往這種整天西裝革履的生活么?”
李耀廷自嘲道:“人吶,越是缺什么就越想顯擺什么,那時候人窮志短,就怕別人看不起,一條西褲白天穿了晚上洗,沒有熨斗就拿大茶缸裝了熱水自己燙,整天穿的衣帽整齊的,還不是個小廝,現在想起來,那就叫裝逼!”
陳子錕一笑置之。
“現在有錢了,就不在乎這個了,怎么舒服怎么穿,誰他媽敢瞧不起我,立馬塞麻袋里丟進黃浦江!”李耀廷眼中殺氣一閃,伸出兩只手看著,“這幾年,我手上的血可沾的不少,可我不后悔,我不殺別人,別人就要殺我。”
陳子錕道:“最近生意做的挺大啊,是不是和交通部那邊搭上線了?”
李耀廷笑了:“我和吳總長一見如故,他給了我幾個建設合同,比如天津火車站和廊坊火車站的修繕項目,不過賺的只是一些小錢,說實話我根本看不上,接活兒只是想和吳總長,和交通部保持關系而已,真正賺錢的買賣,其實是…”
話沒說完,外面一聲槍響,李耀廷反應比陳子錕還快些,一頭撲倒在地毯上,同時把手槍拽了出來,嘩啦一聲上了膛,緊張的盯著窗外。
陳子錕也拔出了手槍,貓著腰過去關上電燈,守在了門邊。
門開了,進來一個人,陳子錕的手槍頂上了他的太陽穴。
“老板,是我。”說話的是四寶。
李耀廷收了槍:“四寶,怎么回事?”
“是阿強,我早看他不對勁了,果然是那邊的臥底,剛才在外面鬼鬼祟祟的想對老板不利,已經被弟兄們做掉了。”四寶道。
陳子錕打開電燈,只見兩個彪悍男子拖著一具尸體過來,地上滴滴答答都是血,李耀廷上前看看那人胳膊上的刺青,冷笑道:“果然是那邊的人,拖出去喂狗。”
死人被拖走了,李耀廷長出一口氣,拿出雪白的絲綢手帕擦著額上的汗水,從壁爐上的沙箱里取出兩只雪茄,用金質雪茄刀修剪了一下,拋給陳子錕一支,悠然自得道:“古巴貨,很正,嘗嘗。”語氣很輕松,似乎絲毫不受影響。
陳子錕接了煙,用火柴點燃品嘗了一口,道:“你受騙了,這個應該是邁阿密的貨,對了,你那個賺錢的買賣,我已經猜到了,事實上我這次來上海,就是想找你幫忙,我也想坐這個生意。”
李耀廷沉吟片刻道:“這一行,是斷子絕孫的買賣,我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果我不做,就沒有錢養活弟兄們,就沒有資本維持這一切,我在上海灘苦苦拼搏得到的一切就會煙消云散,我就會被打回原形,變成火車站外撿煙頭的小順子,可是我不想這樣,所以我才做這個買賣,你呢,大錕子?”
陳子錕正色道:“我所處的境地,還沒奢侈到可以做善人的地步,為了理想,我可以殺人如麻,可以違背良心,自然是可以做這個買賣的。”
李耀廷哈哈大笑起來:“我操,咱倆都快成文藝青年了,說話跟念話劇臺詞似的,不就是煙土生意么,上海灘誰不做這個買賣,誰就是棒槌,你說吧,怎么個弄法?”
陳子錕道:“我種,你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