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次長大生悶氣的時候,陳子錕還在棗莊中興煤礦公司的旅社里逍遙快活,如今大勢已定,只等人質釋放,就地召開慶功大會,然后便可回京論功行賞。
和土匪接洽的事情已經不需要他再出馬,當地人和土匪打了十幾年的交道,能說上話的人物自然不少,再說了,如今大勢已定,也該給別人留點立功的機會了。
如今臨城一帶冠蓋云集,北京、濟南來的軍政大員和外交人員,上海的商會代表,全國的記者,還有滕縣鄒縣有頭有臉的紳士們,全都齊聚這座小城,旅館房間早就住滿了,已經開始征用臨城本地居民的房子,各類副食品更是短缺,臨城屁大點地方,根本無法提供牛奶咖啡面包黃油等物,最多就是當地的土雞蛋,微山湖的淡水魚和農家飼養的土雞、綿羊等,不過好在臨城有火車站,濟南府的好東西幾個小時就能運到,所以洋大人們和大員們的生活水準一點也沒下降。
比電報房還忙的是當地郵局,電報不是每個人都能發得起的,而寄信的成本就低多了,郵局每天收發無數信件包裹,業務量比以往增加了十倍有余,其中大部分是各地郵來的報紙雜志,有外交官們訂閱的,也有當地官員郵購來了解外界局勢的。
陳子錕閑來無事,翻閱了不少報刊,無意間發現一件讓他很是震驚的事情。
在一些北京上海左翼文人的筆下,山東建國自治軍已經成為革命的代名詞,孫美瑤則是對抗列強和帝國主義的英雄,文人們對他極力吹捧,由于對他義釋華票的事情大加贊譽,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還有一些報刊對劫案一事冷嘲熱諷,擺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架勢評判說倘若山東依然置于日本方面的管制下,絕對不會出現這樣惡性的事件,中國政府缺乏管理能力,西方逼迫日本退出山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當然,大多數報刊還是以中立的立場如實報道了臨城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對人質的安全表示極大的關心,對和平解決此事大力支持。
關于上山后的細節,陳子錕又找史迪威單獨詳談了一番,史迪威告訴他,美國情報機關正在追查此案,人質中以美國人最多,英法意等國次之,經常來往于津浦之間的日本人卻并未出現在人質名單中,不得不讓人生疑,因為美國是力主日本退出青島的國家,此舉是報復美國也未可知。
不過這一場風波總算是風平浪靜了,再稍等數日,人質全部下山之時,就是慶功之日,到時候陳子錕少不得又要出上一回風頭。
誰也沒有料到,平靜的背后又在醞釀一場驚天變故。
君山山麓,巢云觀三清殿,山東建國自治軍的頭領們正在議事,招安協議已經達成,一紙由當地士紳簽字作保的協議書拿在大當家孫美瑤手里,而且包圍君山的兩萬官軍已經后撤了十里,這事兒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外面小嘍啰們忙著殺豬宰羊,慶賀勝利,孫美瑤也是喜氣洋洋,春風滿面,今年他才二十五歲,就完成了華麗轉身,從一個土匪頭子搖身一變成為官軍少將旅長,如何不讓他得意。
部下們也很興奮,在君山落草的豪杰們不外乎被遣散的官兵、無地的饑民,抱負志向都不大,能當個營長連長的,已經很讓他們滿足了,這次議事討論的不外乎怎么犒賞兄弟。
一個旅的編制是固定的,孫美瑤擔任少將旅長,下面設三個團,團下面設營,營下面設連,旅團營連排,等級分明,當上軍官就能穿料子軍裝和馬靴,騎洋馬挎洋刀,帶著護兵耀武揚威,衣錦還鄉,可是團長營長的位置就那么幾個,君山上大大小小幾十個頭領,誰也不服誰,說著說著不免就爭論起來,而且越吵越兇,看的孫桂枝不停搖頭嘆氣。
孫美瑤雖然是大當家,但也是大伙兒捧起來的,論起威信,比他哥哥孫美珠差了不少,頭腦更是欠缺,遇上這種事情也彈壓不住,眼瞅著下面人就要動家伙,他實在怒了,一拍桌子罵道:“吵!再吵老子不招安了。”
下面頓時靜了下來,一個矮個子土匪站了出來道:“大當家,其實這也怨不得各位當家,咱們山寨豪杰輩出,只給一個旅的編制,那是官府故寒磣咱們呢。”
“對,喬二哥說的在理!”鉆山豹第一個站出來響應,剛才他為了爭奪一個營長的位置,和另一位當家吵得面紅耳赤,連盒子槍都拽出來了。
被稱作喬二哥的正是山寨的英語翻譯喬二寶,此時他完全沒有在陳子錕面前那種謙恭樸實的表情了,而是一副智珠在握的睿智的神情,先對鉆山豹抱了抱拳道:“豹爺英明,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這個故事叫做二桃殺三士。”
頭領們都是文盲,哪里知道二桃殺三士的典故,一個個等著懵懂的眼睛看著喬二哥,只有老當家孫桂枝捋著山羊胡子暗暗點了點頭。
喬二哥清清嗓子講了起來:“古時候齊國有三個勇士,都是萬夫不當之勇,卻不小心得罪了一個大臣,于是大臣請國王設計殺掉他們,用什么呢,用的就是兩個桃子而已。”
土匪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都被這個故事吸引住了,鉆山豹更是配合的問道:“二哥,倆水蜜桃怎么就能殺人呢?”
喬二哥不慌不忙道:“你想啊,桃子只有兩個,人卻有三個,這可怎么分,那歹毒的大臣就說了,你們三個比一比誰的功勞大,誰就能吃桃子,三個勇士互不服氣,爭搶起來就動了兵器,結果三個人都死了。”
聽了這個簡單的故事,眾位頭領們不禁低頭沉思起來,鉆山豹做恍然大悟狀,道:“如今官府招安咱們,就是給了倆桃,弟兄們,咱們上當了!”
“上當了!狗日的官府,太陰險了!”頭領們義憤填膺,紛紛破口大罵官府的險惡用心。
孫美瑤也怒了,忽地站起來道:“他娘的,不招安了,和他們拼到底!”
喬二寶道:“此言差矣,大當家,咱們有一手好牌還怕打不出去么,要我說,不怪官府陰險,怨只怨咱們胃口太小。”
孫美瑤道:“你是說,應該要一個師的編制?”
喬二寶微笑著搖搖頭:“大當家,難道咱們君山上萬弟兄,區區一個師的編制就能打發?再說了,就算官府答應,那田中玉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等洋人釋放,他不得發兵來剿咱們,到時候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依著你的意思呢?”孫美瑤似乎有些明白了。
“要我說…”喬二寶冷笑了一聲,忽然上前走到孫美瑤案子前,面向大殿中眾頭領道:“老話說的好,要劫劫皇杠,要日日娘娘,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事情都做下來,有什么放不開的,大伙兒說對不對!”
此言一出,下面響應成一片,山東人性子豪爽,造起反來也豪氣萬丈,要劫劫皇杠,要日日娘娘這話太對大家的胃口了。
喬二寶接著說:“要我說咱們就硬到底,割據魯南,也不要什么狗日的官兵編制了,咱們以前不是叫山東建國自治軍么,再加上一個聯字,叫山東建國自治聯軍,大當家的任總司令,下面各位頭領都當司令,再往下才是師長旅長的,弟兄們最起碼也能混個團長干干,豈不美哉。”
“對,二哥說的太在理了,反正咱手里捏著幾十條洋人的性命,不怕官府不答應!”
“干他娘的,死活就是這一回了!”
頭領們如同打了雞血一般興奮,喬二寶成功的挑起了他們的野心和欲望,甚至連孫美瑤也大為所動,深感上回提出的招安條件太低了。
喬二寶威望大增,笑容也有些飄飄然了,伸出手來四下壓了壓,聒噪稍停,他接著說道:“有人可能要說了,事情鬧大了,把田中玉這個狗日的逼急了,他狗急跳墻怎么辦,我早有對策,那就是,把姓田的拉下馬!”
下面人都瞪著眼睛聽他往下說,喬二寶微微一笑:“我的計劃是,拿洋人的性命逼迫政府將田中玉撤職查辦,換一個咱們信得過的人當這個山東督軍,再把滕縣、鄒縣、嶧縣、兗州、濟寧、徐州、微山湖,這些地方都劃歸咱們山東建國自治聯軍管轄,把棗莊的煤礦、徐州的鐵路樞紐拿在手里,光這兩樣,每年的收入就數百萬大洋,比綁票什么的來錢快多了。”
眾頭領們眼睛都直了,喬二寶給他們規劃了一幅美好之極的藍圖,如果真能成的話,抱犢崮的土匪們就會成為雄踞一方的軍閥,本來上山落草是為了安身立命,現在要考慮的則是娶幾個姨太太,買多少頃田地,蓋多大房子的問題了。
“咳咳,那么誰來出任山東督軍呢?”一直沒說話的老當家孫桂枝終于開言了。
喬二寶道:“我已經想好了,張敬堯最合適,諸位有不少是張大帥招安的老部下了,彼此都信得過,再說了,這只是第一步棋,還有第二步。”
“哪第二步?”孫桂枝依然風輕云淡。
“找靠山,更大的靠山,這次咱們劫車把官府得罪狠了,把英美列強也得罪慘了,唯有一個國家沒得罪過,那就是日本,咱們可以找日本人當靠山,別說是田中玉了,就是大總統,也不敢不把日本人放在眼里啊。”喬二寶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有些閃爍。
孫桂枝瞳孔收縮了一下,沒說話。
孫美瑤眼睛都直了,一拍桌子道:“喬二哥,就照你說的辦!”
眾位頭領也都吵嚷著贊同,會議總算是達成一致,圓滿結束。
會后,孫美瑤找到孫桂枝,虛心問道:“叔,你看事兒這么辦能成不?”
孫桂枝嘆口氣道:“獅子大開口,成是成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忽然小嘍啰來報:“大寨主,喬二爺來了。”
“快請。”孫美瑤正襟危坐,孫桂枝則坐到了他身后一張虎皮椅上。
喬二寶進來后也不客套,拉了一張凳子坐下,開門見山道:“我來是給大當家,老當家交個底,其實我是個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