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的新家位于西長安街上的東文昌胡同,和臭名昭著的安福俱樂部一墻之隔,這是一位前清貝勒爺的府邸,外面看起來自恢弘氣勢,里面卻設計精巧,匠心獨具,最主要的是地勢太好了,出了街門一拐,就是西長安街,街對面就是總統府新華宮。
一萬大洋能買下這么好的大宅門,任誰都說撿了大便宜,不過陳子錕籌措這剩下的七千塊錢可費了大力氣了,阮銘川那邊給了他五百大洋的采訪費,車廠這邊出了一千塊,剩下的五千五,都是陸軍部的同事兼西點校友王庚借給他的。
貝勒爺的后代也是窮瘋了,這些年把祖上留下來的積業敗的一干二凈,金銀首飾珠寶玉器古玩字畫早十年就賣完了,紫檀木家具官窯瓷器也都典當了,剩下的只有一個略顯破敗、雜草叢生的空宅子,這也是為什么只賣一萬塊錢的原因之一,總之陳子錕盤下這座宅子之后還不能立刻搬進去,得好好拾掇一番才行。
買家具,雇傭人、都需要錢,需要大把的時間,陳子錕整天上班忙不過來,這些雜務就交給姚依蕾來辦,姚大小姐可不是只會花錢的主兒,操持起內務來可是一把好手,指揮工人打掃庭院,修葺房屋,添置家當,里里外外一條龍,根本不用陳子錕分心。
這段時間,姚依蕾住在六國飯店,擺明了和家里一刀兩斷,姚啟楨夫婦奈何不了她,只好默許此事,不過心頭總有一根刺梗著,不愿意承認這門親事。
半個月很快過去,已經是四月底的時候,梁啟超那邊打來電話,讓陳子錕去家里拜師。
陳子錕打扮一新,長袍大褂一絲不茍,坐著王棟梁的洋車來到粱宅,一進胡同就發覺有些不對勁,雖說梁啟超府上總是賓朋滿座,但也不至于像今天這樣熱鬧啊,胡同里停滿了汽車和馬車,太陽地里還有十幾輛等活兒的洋車。
進了府門,喜氣洋洋的氣氛撲面而來,西裝革履的梁思成早就等在門口,見陳子錕進來,便熱情的拉著他的手直接進了后宅,院子里站滿了衣冠楚楚的客人,盡是些熟面孔。
熊希齡,汪大燮、林長民,這幾位政界名人都是和陳子錕相熟的老前輩,今日能來參加他的拜師儀式,倒也不算太過驚喜,陳子錕一一和他們見禮,梁思成在旁邊陪著,向他介紹另外一些貴賓。
“這位是北京大學的辜鴻銘教授,胡適之教授。”梁思成道。
陳子錕急忙上前大禮參拜,辜鴻銘撅著山羊胡子笑呵呵道:“如今拜了新師父,可不要忘了老師父啊。”
“辜老,學生怎么敢忘記您呢。”陳子錕笑呵呵道,又向胡適鞠躬道:“胡教授好。”
胡適笑容滿面,客套了兩句,他和陳子錕的關系不算很熟,今天到場主要是給梁啟超面子。
梁啟超是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導師,清華方面自然也有重磅人士到場,校長曹云祥一身西裝,彬彬有禮的和陳子錕握手,當他知道陳子錕曾在上約翰就讀之后,神采飛揚道:“原來還是校友。”
還有一位長衫瓜皮帽先生,一副厚厚的眼鏡宛如酒瓶底,看起來就像是鄉下教書匠,梁思成介紹道:“這位是王國維先生。”
陳子錕肅然起敬:“可是寫出《人間詞話》的觀堂先生。”
王國維似乎不太喜歡這種熱鬧場面,淡淡道:“正是老朽。”
忽然門口一陣喧嘩,眾人齊刷刷回頭,只見一幫人簇擁著一位長者進來,正是前北大校長蔡元培,后面跟著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笑容顯得頗為冷峻。
聽說蔡元培駕到,正在屋里應酬客人的梁啟超急忙出來相迎,一番寒暄后陳子錕才知道,后面那人是前北大教授黃侃,說起來也算自己的半個老師了。
蔡元培和黃侃都是剛下火車,風塵仆仆就趕過來了,可見梁啟超的面子之大,陳子錕深深感觸到,梁啟超對自己的殷切厚望已經超出了自己的預想。
院子里還有很多年輕的面孔,梁思成一一向陳子錕進行了介紹,有些是已經認識的,比如梁思成的幾個弟弟,未婚妻林徽因以及她的兩個表姐,還有梁啟超的其他學生,比如王庚和徐志摩,還有清華的學生吳文藻、梁實秋等。
眾多政界學界達人匯聚一堂,自然少不了新聞界的朋友,京城各大報社的記者都被邀請來了,其中阮銘川的身影更是活躍無比,不時幫陳子錕和名流們拍一張合影,院子里鎂粉燃燒的火光此起彼伏。
吉時已到,拜師儀式開始,地點就在粱宅的正堂里,中堂懸掛著至圣先師孔夫子的畫像,條案上擺著香爐,梁啟超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陳子錕奉茶磕頭,有板有眼,賓客們在一旁觀禮,記者們的閃光燈更是閃個不停。
院子里的僻靜處,一男一女相對而立,男的無比哀傷道:“徽因,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惟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女的道:“徐兄,難道你不明白,我們之間唯有友情,沒有愛情,因為我倆太一致了,沒有互補性,我和你是兩條平行線,永遠也不可能相交的。”
忽然遠處有人喊道:“徽因,快來啊。”
“對不起志摩,我走了,思成在叫我。”林徽因低頭走開。
詩人悲傷逆流成河,踟躇著去了。
拜師儀式完成后,眾人正在暢談,忽然見粱宅家人急匆匆奔進來報稱:“大事不好!”
梁啟超鎮定自若道:“何事喧嘩?”
家人上氣不接下氣:“兵,有一隊兵馬奔著咱們家來了!”
在場的一些政界名流們交換一下目光,熊希齡站出來道:“任公無需多慮,我倒要看看,是誰的兵弁如此膽大包天。”
他和汪大燮都是當過一任內閣總理的,林長民當過段祺瑞內閣的司法總長,其他人等也都是上流社會的翹楚人物,別說是幾個丘八了,就是曹錕吳佩孚本人來了,也得乖乖的喊一聲先生。
梁啟超自然是絲毫不懼,他驚訝的是,自己在軍界既無朋友又無仇家,這些當兵的究竟為何而來。
正說著,那隊兵已經進來了,為首是一個少校軍官,筆挺的呢子制服,馬靴锃亮,見了眾人就是啪的一個立正,道:“列位大人,小的奉直魯豫巡閱使曹老帥之命,前來恭賀梁老先生收徒,這是花籃,這是賀禮。”
說罷一擺手,八個大兵搬過來一個巨大的花籃,北京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這個花籃全部用鮮花扎成,花團錦簇,甚是漂亮。
賀禮是一個薄薄的紅色信封,里面大概裝著銀行支票之類的,少校副官畢恭畢敬的雙手獻上來,后退兩步,又是一個敬禮:“梁老先生,小的任務完成,告退。”
不速之客來的快,走的也快,只是為今天的拜師大典增添了一段花絮而已,不過在有心人眼里,這個花籃送的可不簡單。
次日,姚公館,桌面上攤著今天的報紙,京報,新聞報、晨報都刊登了梁啟超收徒的消息,尤其京報的報道尤其細致而精彩,到場嘉賓的名單都羅列出來,令人目不暇接,瞠目結舌。
“乖乖,你那毛腳女婿好大的面子哦。”姚太太夸張的嚷道。
姚啟楨抽著煙斗,不屑道:“那是人家給梁啟超面子好不好?”
姚太太指著報紙上的照片道:“這個花籃好嚇人,有一人多高,這是誰送的啊。”
姚啟楨瞥了一眼,照片雖然模糊的一塌糊涂,但花籃后面站著的大兵卻是一目了然,旁邊的一行小字更是做了注解:直魯豫巡閱使曹錕上將之賀禮。
“咝…”姚啟楨倒吸一口涼氣,什么熊希齡汪大燮蔡元培胡適之辜鴻銘之類的人物雖然名震天下,但還不致于讓當過一任交通部次長的姚先生吃驚,因為這些人物都已經過氣,或者是學界的泰斗,和自己的業務范圍不搭邊,但曹錕可就不一樣了,那是直系的首領,北洋政府的太上皇,別管是大總統還是內閣總理,都得聽他的招呼。
姚啟楨是政界混過的人,自然曉得這里面的利害關系,曹錕不會那么給梁啟超面子,他送花籃的原因,八成是因為吳佩孚的關系而給陳子錕的面子,看來自己這個女婿,絕非等閑之輩啊。
“聽說蕾蕾在東文昌胡同買了個舊宅子,整天帶著一幫傭人打掃,早上還到鬼市去淘舊貨呢,咱家小囡可沒過過這樣的苦日子啊,我說,咱們是不是也…”
“不行,絕不許給她一毛錢!”姚啟楨皺眉道,一甩手上樓去了。
姚太太見丈夫如此堅決,便也不敢再提此事。
二樓書房,姚啟楨拿起電話如此這般的安排了一番,末了還交代道:“千萬不要出紕漏。”
東文昌胡同陳宅,姚家的汽車夫阿福向姚依蕾稟告說:“小姐,我過來的時候看見有家人掛牌賣家具,好像都是上好的紫檀貨色。”
姚依蕾一聽,眼睛都亮了,當即讓阿福帶自己前去觀看,果然是一戶人家正在賣家具,全套的紫檀木家具,四件柜、燈掛椅、大香案、架子床、香妃榻、條案、方桌、八仙桌,開價竟然只要一千大洋。
“我買了!”姚依蕾當機立斷,包下這些家具,雖然此時她兜里連十塊錢都拿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