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祝各位龍年吉祥!
周末,陳子錕如約來到王庚府上,這是一棟別致的歐式兩層洋樓,裝潢的富麗堂皇,門口有傭人幫賓客掛大衣和禮帽,而女主人正坐在客廳里陪先來的朋友們聊天。
見到陳子錕進來,女主人立刻起身,翩翩走來,驕傲地向他伸出了手:“密斯脫陳,還記得我么?”
陳子錕輕輕捏著女主人的柔荑放在唇上吻了一下,笑道:“當然記得,嫂夫人別來無恙。”
女主人卻白了他一眼,“這么見外,叫什么嫂夫人,和以前一樣,叫我小曼好了。”隨即拉著陳子錕的手向大家介紹道:“這位就是美國留學歸來的陳子錕,現在陸軍部供職,他的探戈跳得很棒哦。”
坐在沙發上的紳士和貴婦們紛紛優雅的向陳子錕點頭致意,客廳角落里擺著一臺留聲機,放著舒緩柔和的藍色多瑙河,空氣里彌漫著香奈兒五號和呂宋雪茄的味道,白衣黑褲的傭人垂手站在門旁,察言觀色準備隨時伺候。
陳子錕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一眼便看出這里匯聚了北京上流社會的精英人物,這些精英和新月社的那些精英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新月社里都是些知識文化界的人,而陸小曼的客廳里則是政府、金融、商業領域的翹楚。
當然也有例外,孤獨的坐在角落里的某個戴眼鏡的青年看起來就很面熟,陳子錕眼睛一亮,上前打招呼道:“志摩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徐志摩看了他一眼,傲然道:“原來是陳先生,不好意思,失陪。”說完便端著酒杯自顧自的走了。
“哎呀,密斯脫陳,你不要介意,詩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啦。”陸小曼急忙打圓場,陳子錕笑道:“沒關系,我和志摩兄是老交情了,我們都是新月社的骨干哦,可能是我打斷他的思路了,你知道,志摩腦子里都是那些詩歌和戲劇什么的。”
陸小曼笑的花枝亂顫,一只柔嫩的小拳頭不停捶打著陳子錕的肩膀:“嘻嘻,密斯脫陳,你好刻薄哦,我猜才沒那么簡單,你一定是搶了人家的情人,他才這樣不待見你。”
“哪里哪里,對了,小曼和詩人認識多久了?”陳子錕嘿嘿笑著,在王家的客廳里,他反而有一種很放的開的感覺,與之相比,新月社更像是一群小孩子的樂園,而這里才是成年人的世界。
“你一定沒想好事。”陸小曼白了陳子錕一眼,道,“志摩和王庚同是梁啟超先生的弟子,所以他是王庚的客人,和我沒關系的。”
陳子錕道:“那我是誰的客人?”
陸小曼飛了一個媚眼過來:“你說呢?”說著竟然輕輕踢了陳子錕一下,動作很隱蔽,誰也沒看見。
陳子錕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和陸小曼已經認識很久了,已經熟悉到可以開一些曖昧玩笑的地步,但是實際上這只是他們第二次見面而已,而且中間隔了兩年多。
或許這就是陸小曼獨特的氣質吧,亦或者女人結了婚之后,氣場發生了某些變化。
“哎呀,王庚下來了,你們倆聊吧,我去招呼別的客人了。”陸小曼看到丈夫從樓上下來,便拍拍陳子錕的臂膀,回到沙發那邊去了,臨走還沖陳子錕擠了擠眼睛,仿佛兩人之間有了什么秘密似的。
王庚今天也沒穿軍裝,一襲考究的花呢洋服,西裝坎肩的最后一粒扣子嚴格按照英式規矩沒扣上,手里拿著一個石楠煙斗,笑吟吟的從樓上下來,向陳子錕伸出右手,“抱歉,接了一個電話,沒能遠迎。”
陳子錕微笑著和他握手,兩人在客廳一角的兩個圈椅上坐下開始聊天。
“昆吾兄好手段,略施小計就制伏了茶房,真是精彩啊。”王庚笑道。
陳子錕趕忙擺手:“王兄,你別笑話我了,我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庶務科的小中尉,也就這點出息了。”
王庚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正色道:“你被銓敘為中尉,軍銜明顯偏低,這是有人在整你。”
陳子錕道:“不會吧,我沒得罪什么人啊。”
王庚道:“無風不起浪,你好好想想,來北京后做了什么事,對了,要整你的人是金次長。”
“陸軍部的金永炎次長?”陳子錕納悶道,他是個有心人,陸軍部的官員名單倒背如流,自然知道金次長是哪個。
“對,金永炎,此君是日本士官學校第四期畢業,一直沒掌過兵,來陸軍部之前,還當過廣西講武堂陸軍的校長,他能當上次長,完全靠的是黎大總統的面子。”
“這么說,他的靠山是黎元洪啊。”陳子錕恍然大悟,怪不得金次長敢給自己小鞋穿,原來人家仰仗的是大總統,根本不把吳佩孚放在眼里。
王庚道:“不過你放心,金次長也不能把你怎么樣,畢竟你是吳大帥的人,如此宵小之輩,不屑理睬他便是。”
陳子錕點頭笑道:“有理,多謝王兄指點。”
這個話題就此結束,陳子錕望著客廳里來回穿梭的陸小曼和紅男綠女們,問道:“王兄,你交游甚廣啊,貴府這個沙龍,簡直匯聚了全北京時尚圈的人士。”
王庚苦笑道:“哪里哪里,這些都是小曼的朋友,沖著她來的,我不過是作陪罷了,這滿屋子的客人,只有你一個是我的朋友。”
陳子錕奇道:“尊夫人朋友圈子如此之廣,真令人嘆為觀止。”
王庚有些驕傲的答道:“你剛回國,或許不知道小曼的身份,她是外交總長顧維鈞的外交翻譯,認識的人多一些也很正常。”
正說著,傭人端來兩杯香檳,陳子錕和王庚各拿了一杯,遠遠看到陸小曼舉著高腳杯向他們優雅的微笑。
兩位紳士也舉杯遙向陸小曼致意,淺淺飲了一口。
客人還在源源不斷的到來,一輛汽車駛入王家院子,司機敏捷的跳下車,拉開后門,先下來的是一個矮胖男子,然后是一個穿旗袍的女子,站在落地長窗前的陳子錕差點酒杯脫手,這女子不正是姚依蕾么!
那矮胖男子也不管姚依蕾,自顧自的進了大門,姚依蕾緊隨其后走進客廳,摘下披肩和帽子交給傭人,陳子錕注意到,姚依蕾的發式已經不再是小姑娘的樣式,而是挽了一個少婦式的發髻。
陸小曼快步迎上,笑語盈盈道:“西園先生,西園太太,你們來晚了哦,要罰酒三杯。”
矮胖男子似乎聽不懂中國話,只是刻板的一鞠躬:“空尼奇瓦!”
姚依蕾笑道:“小曼,好久不見,你瘦了好多…”話沒說話,人已經愣住了,因為她看到了站在陸小曼身后的陳子錕。
四年了,自從1919年五四之后,原本已經談婚論嫁的兩個人就再也未曾謀面,從此天各一方,勞燕分飛,如今造化弄人,卻在陸小曼的客廳里相遇,真是令人百感交集,無語凝咽。
陸小曼何等聰明之人,見姚依蕾這副樣子,頓時明白過來,但卻裝著不知道的樣子,故意給他們介紹:“我來引見一下,這位是陸軍部的陳子錕,我先生的同僚,這位是…”
不等她說完,陳子錕搶先道:“西園太太,您好。”
“你好,陳先生。”姚依蕾伸手和陳子錕握了握,臉上并無特別的表情。
“你們聊,我去招呼西園桑。”姚依蕾狡黠的笑笑,拉著那矮胖的日本人,奔著一幫大腹便便的先生們去了,給陳子錕創造了良好的條件。
“你嫁人了。”陳子錕的聲音有些苦澀。
“是啊。”姚依蕾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為什么嫁給日本人。”陳子錕苦笑一聲,腦海里浮現出六國飯店里的一幕,被幾個小鬼子糾纏的姚依蕾氣急敗壞的樣子,現在想起來竟然是那么可愛,那么率真。
“嫁給什么人,和你有關系么?”姚依蕾從鱷魚皮坤包里拿出一盒煙來,熟練的點上一支抽了起來。
“當然和我有關系。”陳子錕背轉身去,望著窗外,似乎是自言自語道:“那年初夏,我被卷入一場運動,剛從警察廳放出來,又失手殺了人,被迫逃亡上海,輾轉又去了廣東,湖南,每到一處,我都會給你寫信,一年半后,我殺回北京,可你卻已經東渡日本,我給你的那些信,全都沒有拆封…”
聽到這里,姚依蕾的眼睛里已經噙滿了淚水,拿煙的手指也在微微顫抖。
陳子錕猛然回身:“你說,我難道沒有資格過問你嫁給什么人么!”
“抱歉,我不認識你。”姚依蕾冷若冰霜,看也不看陳子錕,徑直走了,高跟鞋發出一串鏗鏘有力的脆響,似乎在嘲笑誰。
陳子錕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一定要鎮定,姚依蕾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愛慕英雄,愛幻想的小女生了,她現在是日本人的太太,北京社交圈的貴婦人,和自己形同陌路。
不知道什么時候,陸小曼來到陳子錕身后,幽幽道:“其實,姚依蕾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
陳子錕沒有答話。
“直皖大戰后,交通部次長姚啟楨被當作賣國賊通緝,后來大總統特赦了這批人,但姚家元氣大傷,風光不再,若不是西園家族的大力支持,姚啟楨是決不可能坐上交通銀行副總裁的位子的。”
頓了頓,陸小曼又輕聲道:“姚依蕾犧牲了她的幸福,換來了父親的復出。”
“啪”的一聲,陳子錕手里的高腳杯碎了,手掌鮮血長流。
“哎呀,你流血了,王媽,快拿紗布和紅藥水來。”陸小曼大叫道,客人們探頭探腦,議論紛紛,不過女主人很能鎮的住場面,笑道:“沒關系,王庚從法國訂購了兩打水晶杯,再摔一只也無妨的。”
客人們笑笑就繼續自己的事情了,只有另一個角落里的姚依蕾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傭人很快拿來紗布和紅汞水,陸小曼熟練的幫陳子錕包扎著傷口,悄悄道:“如果你是一位真正的騎士,那么還有奪回心愛女人的機會,她和西園尾雄的婚期要到六月份才舉行。”